白发吟

  敬悼恩师莫大元教授
  
  克明、悦珍、富美、康而:莫老师已经走了,你们知道吗?宝芬、珀英、春莘、维平,那样爱我们、宠我们的莫老师已经走了,你们知道吗?
  莫老师是在今年一月廿六日上午以九十高龄逝世的,二月二日我去参加了追思礼拜,来了好多老师好多校友。宣广也来了,我们师大艺术系五二级的同学那天只有我们两个,算做是你们大家的代表。在向莫老师灵前鞠躬的时候,我真替你们几个向莫老师道了别,我觉得,莫老师似乎仍然含笑地在听我们唱歌,唱那首他最爱听的歌。
  你们现在散居在各处,香港、纽约、巴黎、多伦多;有的人已经好多年没见面了,可是,我相信,假如我要要求你们回来,为师母唱那一首歌的话,你们一定会愿意的吧。
  我回国以后,也并没常和老师见面,而见了面的那几次,也总忘记问老师,他到底向师母唱了那首歌没有?那时候,总认为,下次还有机会。老师身体又那么健康,下次见面再问好了。却没想到,毕业十几年,我们之中,终于没有一个人能知道,莫老师到底唱了那首歌没有?
  在追思礼拜中,因为来的人太多,我们很多人都只好站在外面,进不去灵堂,我也没看到师母。或者,不如说,我没敢去找师母,我不知道,我要如何才能向她说出藏在我心中那么多年的那句话。
  一年级时,莫老师教我们用器画,我是最坏的学生之一。不会用圆规和其他仪器,也没有任何数字观念,老师在台上说的什么我完全不能了解,一切都只靠死记死背。那时候,莫老师极为严厉,不苟言笑,我好怕他,每次上课都战战兢兢的。
  到了二、三年级,莫老师好像没教我们什么课,可是,他又好像常常在我们的身边。我们画得好他高兴,画得坏他也来打气,慢慢地,我觉得他外表虽然很凶,内心实在非常慈和,有时候,在走廊上他远远地叫住我时,我也不会吓一跳了。在他的面前,我终于变得从容起来。我想,你们应该也是一样吧。
  到了四年级,莫老师带我们实习参观时,我们已经被他宠得非常放肆了。他带着我们,就像个白发的爷爷带着一群吱吱喳喳的小孙女。现在回想起来,莫老师那年也有七十多岁了,还带着我们上山下海地去环岛旅行,身体实在非常健康。他的腰总是挺得直直的,两眼总是炯炯有神。在他面前,很奇怪的,我们自然地就变得爱娇起来,那是一种多么幸福的心境。
  也就是在那样的心境之下,我们才发现了严肃的老教育家胸怀中的那个秘密的吧。
  那天,坐小火车上阿里山,一个转弯又一个转弯,我们慢慢地从热带进入温带。车窗外的树越来越秀气,云雾在林间缠绕,空气潮湿而又清香。在车厢里的我们自然地散坐成几个集团,爱唱歌的几个围绕着莫老师坐着,有的和莫老师一样坐在椅子上,有的就坐在老师膝前的地上。春莘开始唱起歌来,宝芬总是做第二部的和声,我们唱了好几首歌以后,莫老师忽然说:
  “再唱一次刚刚那首歌好吗?”
  我们怔了一下,刚刚唱的是哪一首呢?康丽反应比较快,马上开始重新哼起来,于是,我们又一起跟上去,微笑地面对着莫老师,我们唱着:
  
  亲爱我年已渐老
  白发上霜银光耀
  可叹人生譬朝露
  青春少壮几时好
  唯你永是我爱人
  永远差丽又温存
  唯你永是我爱人
  永远美丽又温存
  
  莫老师也含笑地聆听,车厢里很安静,其他的同学也微笑地注视着我们,窗外云一朵朵地飞过,山一片片地擦过,火车越爬越高。
  唱完了一遍以后,莫老师又要我们再唱一遍,因为,他说:
  “我好想学会这首歌,回去唱给你们师母听。我觉得,这首歌好像就是为我们作的。”
  怎么可能!那样威严的老师,那样慈和的爷爷,怎么可能会有这样浪漫的一种念头呢?
  当时,全车厢的同学都哄笑起来,有吹口哨的,有大声喊叫的,有红着脸对望的;没有一个人不觉得这是件非常滑稽的事。
  可是,莫老师说:
  “真的,你们不要笑我。你们师母和我结婚这么多年,我没有一天不爱她敬她。可是,有些话并没有告诉她。刚才听你们唱这首歌,觉得它好像替我唱出了我心里的感觉,我真的想跟你们学,学会了我回去就唱给你们师母听,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莫老师的样子没有变,莫老师的声音没有变,可是,在我的心里,在我的眼中,莫老师再不是以前的莫老师了。透过他的白发,我似乎能看到他那颗热烈的心。
  莫老师是在日本留学的,是不是也是在日本遇到师母的呢?是四十年前的事,还是五十年前的事呢?在车厢里,在我们眼前的巍巍长者,不也曾是从俊秀的春日里走过来的吗?在我们印象里,一直和蔼沉静的师母,不也曾是皎好的樱花下的中国少女吗?爱情不也是该属于他们的吗?爱情并不是只该属于二十岁的我们的,象莫老师那样的爱,又岂是我们那样的年龄可以想象得到和揣摩得出的呢?
  我想,在那一刹那,我们都或多或少地感受到那一种爱了,那一种热烈而又温存的、安静而又芬芳的、象海洋又象涌泉的爱;多令人羡慕的界境!多令人羡慕的爱情啊!
  于是,我们几个女孩子认真地再唱了起来:
  
  当作花容渐萎衰
  乌漆黑发也灰白
  我心依然如当初
  对你永远亲又爱
  人生岁月去不回
  青春美丽诚难再
  唯你永是我爱人
  此情终古永不改
  
  车窗外寒带的松柏都出现了,在微带灰色的云层下挺立着。气温逐渐降低,风景仍然美丽。热带、温带、寒带;我想,每一种树木尽管面貌不同,伸向苍天的热烈的生命力却应该是一样的吧!
  车厢里的我们,在一遍遍地轻声重复了以后,莫老师终于跟得上了。车抵阿里山车站时,全班的同学都陶醉地哼着同样的调子:
  
  唯你永是我爱人
  此情终古永不改
  唯你永是我爱人
  此情终古永不改
  
  悦珍、珀英、富美,我想,你们都不会忘记那一天吧?宾芬、春莘、康丽,你们是不是也和我一样,在以后,每次唱这首歌时都会想起那一天,那一节车厢,和那一朵朵飞过窗外的云呢?而在我们周围的其他的同学,包括宣广他们那些男生在内,是不是在我提起了以后,也会依稀地记起那一种气氛来了呢?我亲爱的同学们,我相信,你们是不会忘记的。你们一定也和我一样,把那一种气氛,那一段记忆当作珍宝,很谨慎地藏在心中某一个角落里了吧。
  而遗憾的是,很快就毕业了。毕业考、毕业美典、毕业典礼;我们忙得竟然忘了问莫老师。然后,毕业之后,分发就业,有的当兵,有的教了一年书又出国,一晃之下,十几年就过去了,而我们在这十几年当中,竟然始终没能向莫老师问出那一句话:
  “老师,您唱给师母听了没有?”
  二月二号那天早上,在老师的灵前,我也想到这句话,仍然没敢问,泪已沾襟。
  不过,今天晚上,在灯下流着泪给你们写这封信时,我忽然想到,也许,就算莫老师没能向师母唱出那首歌,师母也应该能感觉得到莫老师的爱意了吧?老师不是说,那首歌好像就是为他们写的吗?那么,既然已经用一生一世的恩爱来做为明证,唱不唱那首歌又有些什么不同呢?
  在我们年轻的时候无法想象与无法揣摩的那种爱和那种心境,今夜的我却似乎能够体会到一点了。原来在追思礼拜时怕看到师母,是因为怕会看到师母失偶的悲伤,现在想起来,忽然觉得,我也许错了。师母也许会流泪,也许会悲伤,但是,对师母来说,莫老师并没有离开。快七十年的婚姻,所有的青春记忆,所有携手共度的沧桑,所有的凝视与低语,所有相伴的朝朝暮暮,都在师母的心中了。七十年的恩爱岁月,又岂是死亡可以夺去和分隔的呢?
  那么,今夜,让我请求你们,我亲爱的同学,无论你们中的哪一个,当你们回来的时候,请来找我。让我们一起去莫老师的家,去告诉师母,我们要为她唱那首歌,那首莫老师已为她唱了一生一世的歌。我想,她一定会微笑地聆听,一如莫老师当年那样。
  因为,正如莫老师所说的,那原本是为他们而写的歌啊!

    七十年三月二十五日
 
  卷一 来时路
  想您,在夏日午后
  无边的回忆
  旧日的故事
  后山
  四季
  爱的絮语
  猫缘
  海棠与花的世界
  荷花七则
  成长的痕迹

  卷二 窗内
  窄门
  我的记忆
  谢谢您!老师
  几何惊梦
  花的联想
  白发吟
  窗前札记
  不忘的时刻

  卷三 窗外
  胡凡小姐的故事
  玛丽安的二十岁
  海伦的婚礼
  莲座上的佛
  卖石头的少年
  乡关何处
  达尔湖的晨夕
  那串葡萄

  附录
  人生欣赏·欣赏人生
  谦卑的心
  附记 回顾所来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