痖弦

  来自察哈尔盟明安旗的穆伦·席连勃是我认识的一个蒙古姑娘,不过我遇见她,不是在通往沙漠市集的路上,而是在“联副”的编辑室里。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台北,中国有报业史以来副刊最兴旺的时期。这种时空的错误,其实不过是一种人生的缘分,就像这位蒙古姑娘,画油画,画线画、写诗、写散文,笔下述说的,无非是许多许多人生的缘分。只是,这缘分里含藏着如此繁复而又如此美丽兼具哀愁的人生情境,让人难以淡然视之。
  她第一次来“联副”是准备开个展的时候,带了一个黑夹子,夹了一大叠画稿,我看了印象很深。为了了解她绘画的全貌,我和编辑部同仁专程到石门去参观她的画室,那么远远走近的一段路里,就觉得她的住家与附近的环境真正是艺术家的选择。房子是依着国防研究机构的宿舍改建的,外貌并不起眼,但屋里在朴实无华的设计下,处处显示她独特的美感与趣味,比如窗子,用各种色块贴着,仿佛一扇窗也是一幅画,阳光进来,渲染出温暖柔和的色调。画室在对屋,不算大,充满了完成与未完成的作品,有一大幅没画完的杜鹃还在画架上,色彩炫烂淋漓,透着强烈的生命感,她说这是在附近园子观察到的印象,一团团火样的杜鹃,激动着她,非画下来才甘休,杜鹃的花季很短,不抓住瞬间的感觉,很快就消失了。席慕蓉拿出她一张张的作品给我们看;我发现她的油画与线画截然不同,线画织细秀丽,油画情感奔放,用色大笔挥洒。拓落不羁,有一种原始的冲创力,涌动着女性画家作品中少有的饱满、充沛的气势;我还记得其中一幅画,画中的女子迎风翱翔。长发飘拂,很像敦煌壁画上的飞天图,有一种健康、雄壮的女性美。如果说她的线画是宋元词曲的小令,油画便是汉朝的乐府长歌。从这两种画风、可以觉察出她有北地雄迈与南国秀丽混合的性格;她的情思细腻,而她不重修饰的样子,不拘小节的生活态度,却流露出一种帅气;帅原是用来形容男孩子的,但女性有这样的气质,那是另一种的迷人感觉。
  之后我们开始通信,当我知道她写诗,偶尔也写些散文,就非常鼓励她。在美术界,画家写文章的不是很多,刘国松、庄喆、席德进、何怀硕是少数的几位,不过他们多半写画论,写抒情散文的大概只有席德进。席慕蓉的散文与席德进有同样的功力,但席德进基本上还是用画家的眼光来看这个世界,席慕蓉则不纯粹是用画家而是以作家的观点来感知这个世界。
  
  席慕蓉散文的最大特色就是抒情风格,这可能是因为也写诗的关系,文字敏感细腻,与其说是画家的散文,不如说是诗人的散文。她的题材虽然呈多样性,却统摄在一个基调之中,充满温馨同情,是一个爱者的世界。或者这和她的生活背景是密不可分的,她曾说过:“我是一个幸运的女子,因为有着深爱着我的人的支持,我才能如此恣意地成长……我要承认,在今生,我已经得到了我所一直盼望着的那种绝对的爱情,上苍的一切安排原来都有深意,我愿意沿着既定的轨迹走下去,知恩并且感激。”(“无怨的青春”自序)
  她的笔法擅长运用重复的句型,使她的文章呈现着抒缓的音乐风格,而充满了田园式的牧歌情调。近二十年来的散文,大致是两个类型:一种是冲澹的,不讲究文字的繁丽,不在句法上刻意经营,着意在整体的效果;另外是浓艳的,追求词章的华美。席慕蓉的散文兼具二者的长处。她的文章都有人物作中心,在浅白的诉说里,可以见出她的真淳,具有冲澹型散文的特点;她虽然不刻意经营句法,但由于她有诗人的观照能力,所以也常常涌现奇句,让人寻思不已。像是对生命的领悟:“生命中有很多特定的刹那都像一篇极短篇:没有起始,没有终结。因此,那挑选出来的一刹那就比较特别清新而淡远,比较特别苦涩而又甘香。”(“谜题”)像是对离别的诠释:“离别又有什么不好呢?……所有过去的岁月竟然像是一张蚀刻的铜版,把每一划的刻痕都记录下来了,有深有浅,有满盈也有空白,然后,在每次回顾的时候,它都可以给你复印出一张完全一样的画面出来。”(“一个春日的下午”)像是对自然的肯定:“只要夏天到了,在浅水的塘里,荷花总是欢然开放。每一年、每一季,总是按着秩序,没有一朵花会忘记,没有一片叶子会犹疑。”(“夏天的日记”)
  席慕蓉的诗有很多是关于爱情,她对爱情的诠释是另一种执着,对情人之间的离散,常常流露出哲学式的纾解,得与失都赋予了新的意义,她写爱情的不胜今昔之感尤其动人。现代人对爱情已经开始怀疑了,席慕蓉的爱情观似乎给现代人重新建立起信仰。而在散文里,席慕蓉所企图掌握的却是时间,虽然她在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是对生命未可全知的焦灼与探索,而其实,生命最基本的质素不就是时间?或者是这种急于掌握恒久的心情吧。席慕蓉常能在反覆索解之后得到某些顿悟式的答案,至少,这些答案可以暂时纾解她的疑惑。譬如在“月色两章”里,她说:“生命应该就是这样了吧?在每一个时刻里都会有一种埋伏,却要等几十年之后才能得到答案,要在不经意的回顾里才会恍然……”在“永恒的盟约”中,她说:“生命里的一切都是为了延续,艺术的最终目的应该也是为了这个。汲取上一代的精华,寄望下一代的能够知道、明白,并且再发扬光大……”在“一个春日的下午”,她问:“生命是不是就只是一种不断的反复而已呢?”在“花事”中,她说:“人生也许就是这样了,只要是自然的,只要是顺着天意的,就算是花落了也不一定要觉得悲伤,甚至也可以有一种淡淡的喜悦,就像这风里的若有若无的清香。”在“丰饶的园林”里,她说:“我其实不必一定要苦苦追寻那一扇已经错过了的,只存在在过往记忆里的门,往前走去,还有多少扇门在等待着我去一一开启,生命里还应该有多少不同的惊喜和盼望。”……生命有那么繁复,时间有那么无限,答案就有那么多样的可能。就像琼虹的诗:“不受约束的是生命,受约束的是心情。”与话:“受约束的是生命,不受约束的是心情。”(见“夏天的日记”)
  另外,她的主题之一是乡愁:对童年的怀念与故乡的想念。她生活在蒙古家庭里,小时候常常听大人讲边疆的故事,长大以后,她的故乡变成了精神的寄托,也增添了她作品中的色彩;蒙古的草原、沙浪的驼影、长河的落日,大漠的孤烟,这种向往增加了作品的浪漫情调。她虽然是长在内地,但血液中流动的是蒙古人的因子,边塞民族流离的悲苦,有时候她也袭着孩童的视点表现出来。席慕蓉的作品具有相当大的精神空间、并自然流露出北地的豪放,这与她的出身是有关系的。
  席慕蓉的画近年已被列为畅销作品,这表示读者趣味的提高,是可喜的现象。当然,也由于这样的关系,引来了一些异议,有的说她受欢迎是因为她的画,有人说她的风格甜美易于讨好;而更多的是赞美。席慕蓉无视于这些掌声或嘘声,她比以前更努力工作,严苛的要求自己,她知道她真正的压力在那里,那该是属于文学艺术工作者的压力。
  面对她的理想,她应该知道做了多少,她是具有自我审察能力的作家。有长长的路正在她眼前展开,通向蒙古草原般辽阔的文学世界。
  而或者,我们更希望的是,席慕蓉——一这个蒙古姑娘有一天能回到她的故乡,像她自己的梦想,一胍一胍紫色的山峦,泼墨般大笔刷开的草原,缓缓移动的羊群,或是烟尘滚滚里仿佛要奔向世界尽头的马群……而她站在帐房外,手里拨着冬不拉,心里念着鞍上人,没有画笔、诗以及散文。
 
 

  卷一
  槭树下的家
  夏天的日记
  主妇生涯
  星期天的早是
  谜题

  卷二
  有一首歌
  飘莲
  飞鸟们

  卷三
  花的极短篇
  月色两章
  同学会
  姊妹的歌声
  说梦
  心灵的对白

  卷四
  我的泪水
  妇人之见
  标本
  荷兰印象

  卷五
  玛利亚
  老伊凡
  阿克赛
  从画里看现代人生
  席德进
  永恒的盟约

  卷六
  一个春日的下午
  花事
  丰饶的园林
  黄粱梦里

  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