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你的时候

  寄亡友恩佩

  辘轳在转,一团湿泥在我手里渐渐成形。陶艺教室里大家各自凝神于自己转盘上那一块混沌初开的宇宙,五月的阳光安详而如有所待,碌碌砸砸的声浪里竟有一份喧哗的沉静。
  这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在学陶,或者说,我在玩泥巴。我想做一个小小的东西,带去放在你的案头,想必是一番惊喜。但是,你终于走了,我竟始终没有能让你知道这样微不足道的一项秘密。
  一只小钵子做好了,我把它放在高高的架子上,等着几天以后它干了再来修胚。我痴坐失神,窗外小巷子里,阳光如釉,天地岂不也是这样一只在旋转后成形的泥钵吗?
  到而今,“有所赠”和“无所赠”对你已是一样的了,死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其实,相知如此,我也并不是成天想着你的——但此刻,泥土的感觉仍留在指间,神秘的成形过程,让人想到彩陶和黑陶的历史岁月,甚至想到天地乍创,到处一片新泥气息的太初。这一刻,我知道,注定了是想你的时候。
  想你的一生行迹也是如此,柔弱如湿土,不坚持什么,却有其惊人的韧度。卑微如软泥,甘愿受大化的揉搓捣练和挖空而终至成形成器。十九岁,患上淋巴癌,此后却能活上四分之一世纪,有用不完的耐力,倾不完的爱。想故事中的黄土搏人应是造人的初步,而既得人身,其后的一言一行,一关心一系情岂不也是被一只神秘的手所拉胚成形。
  人生在世,也无非等于一间辘辘声运转不息的陶艺教室啊!
  想你,在此刻。
  
  泰国北部清莱省一个叫联华新村的小山村,住着一些来自云南的中国人。
  白天,看完村人的病,夜晚,躺在小木屋里。吹灭油灯的时候,马教士特意说:
  “晚安,你留意着,熄灯以后满屋子都是萤火虫呢!”
  吹灯一看,果然如此。我惊讶起坐,恋恋地望着满屋子的闪烁,竟不忍再睡。
  比流星多芒。流星一闪而陨灭,萤光据说却是求偶的讯号,那样安静的传情啊。
  比群星灿然。因为萤光中多一分绿意,仿佛是穿过草原的时候不小心染绿的。
  我拥被而坐,看着那些光点上下飘忽,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怅然。
  想人生一世,这曾经惊过、惧过、喜过、怒过、情过、欲过、悲过、痛过的身子,到头来也是磷火莹碧,有如此虫吧?我今以旅人之身,在遥远异域的长夜里看萤度熠耀,百年后,又是谁在荒烟蔓草间看我骨中的萤焰呢?
  这样的时刻,切心切意想起的,也总是你。
  如果你仍在世,萤火虫的奇遇当足以使你神驰意远。如果你也知道这小小的贫瘠的山村,山村中流离的中国人,你会与我同声一哭。而今呢?大悲恸与大惊喜相激如潮生的夜里,感觉与你如此相近而又如此相远。相近是因二十年的缘分,相远是因为想不明白死者舍世以后的情怀。
  中国大陆的基督徒有一首流传的诗,常令我泪下,其中一段这样说:
  
  天上虽有无比荣耀的冠冕
  但无十字架可以顺从
  它为我们所受一切的碾磨
  在地,才能与它交通
  进入“安息”就再寻不到“渡境”
  再无机会为它受苦
  再也不能为它经过何试炼
  再为它舍弃何幸福
  
  是不是只有此生此世有眼泪呢?此时此际,如果你我拨云相望,对视的会皆成泪眼吗?如果天上有泪,你必为此异域孤子而同悲吧!
  如果天上无泪,且让我在有生之年把此民族大恸一世洒尽,也不枉了这一双流泉似的眼睛!
  
  檀香扇总让我想起你,因为它的典雅芳馨。
  有一年夏天,行经芝加哥,有一个女孩匆匆塞给我一柄扇子,就在人群中消失了。
  回去打开一看,是一柄深色的镂花檀香扇。我本不喜欢拥有这种精致的东西,但因为总记得陌生的赠者当时的眼神,所以常带着它,在酷热的时候为自己制造一小片香土。
  但今夏每次摇起细细香风的时候,我就怅怅地想起你。
  那时候,你初来台湾不久,住在我家里。有一天下午,你跑到我房间来,神秘兮兮的要我闭上眼睛,然后便摇起你心爱的檀香扇:
  “你猜,这是什么?”
  “不知道。”我抵赖,不肯说。
  “你看,你看,苏州的檀香扇,好细的刻工。好中国的,是不是?”
  我当时不太搭理你,虽然心里也着实喜欢两个女孩的在闺中的稚气,但我和你不一样。你在香港长大,拿英国护照,对故国有一分浪漫的幻想,而我一直在中国的土地上长大并且刚从中文系毕业,什么是中国,什么不是中国,常令我苦思焦虑,至今不得其解,几乎一提这问题我就要神经质起来。
  喜欢你穿旗袍的样子,喜欢你轻摇檀香扇,喜欢你悄悄地读一首小词的神情,因为那里面全是虔诚。
  而我的中国被烙铁烙过,被污水漫过,又圣洁又烂脓,又崇伟又残破,被祝福亦被咒诅,是天堂亦是地狱,有远景亦有绝望。我对中国的情绪太复杂,说不清楚也不打算把它说清楚。
  有些地方,我们是同中有异的。
  但此刻长夏悠悠,我情怯地举起香扇,心中简简单单地想起那年夏天。想起你常去买一根橙红色的玫瑰,放在小锡瓶里,孤单而芳香。想你轻轻地摇扇,想你目中叨叨念念的中国。檀木的气味又温柔又郁然,而你总在那里,在一阵香风的回顾里。
  
  假日公寓楼下的小公园,一大群孩子在玩躲猫猫的游戏。照例被派定做“鬼”的那一个要用手帕蒙上眼睛,口里念念有词地数着数目,他的朋友有的躲在树上有的藏在花间。他念完了数目,猛然一张眼,所有的孩子都消失了,四下竟一个人也没有。
  我凭窗俯视园中游戏的小孩,不禁眼湿,我多象那孩子啊!每当夜深,灯下回顾,亡友音容杳然,怎么只在我一蒙眼的瞬间,他们就全消逝了呢?
  然后楼下那孩子却霸道地大笑起来:
  “哈,王××,你别躲了,我看见了,你在花里!”
  我也辗然一笑,我的朋友啊,我看不见你,却知道你在哪里。或在花香,或在翠荫,或在一行诗的遐思,生死是一场大型的躲迷藏啊。看不见的并不是不存在,当一场孩童的游戏乍然结束,我们将相视而喜。
  
  并不是在每一个日子想你,只是一切美丽的,深沉的,心中洞然如有所悟的刹那,便是我想你的时刻了。
 
  序 女曰鸡鸣
  卷一 席慕蓉
  母亲最尊贵
  窗前的青春
  白色山茶花
  幸福
  理想
  明镜
  一个年轻的兵
  岁月
  再会
  父亲的心
  童言二则
  我的苦闷
  哭泣的女孩
  夜校生
  春回
  生日卡片
  给爱亚的信
  夫妻
  母子
  同学
  同胞
  卷二 张晓风
  高处何所有
  青蚨
  血沥骨
  西湖十景
  比讲理更多
  时间
 
  遇见
  坠星
  我不知道怎样回答
  他曾经幼小
  一握头发
  那夜的烛光
  想你的时候
  娇女篇
 
  卷三 爱亚
  白雨衣
  那雾里的清晨
  春山过客
  “CA”之小记
  高跟鞋的哲学
  吾宅吾家
  写给您,亲爱的
  杂记三题
  生活里
  一座落地镜
  回家
  青春
 
  口信
  打电话
  恢恢
  爷爷
  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