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记忆

  学生们一向和我很亲,上课时常常会冒出一些很奇怪的问题,我也不以为意,总是尽量给他们解答。
  有一天,一个胖胖的男生问我:
  “老师,你逃过难吗?”
  他问我的时候还是微笑着的,二十岁的面庞有着一种健康的红晕。
  而我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
  
  我想,我是逃过难的。我想,我知道什么叫逃难。在黑夜里来到嘈杂混乱的码头,母亲给每个孩子都穿上太多的衣服,衣服里面写着孩子的名字,再给每个人手上都套上一个金戒指……。
  我知道逃难、我想我知道什么叫逃难。在温暖的床上被一声声地唤醒,被大人们扯起来穿衣服、穿鞋、围围巾、睡眼惺忪的被人抱上卡车。车上早已堆满行李,人只好挤在车后的角落里,望着乳白色的楼房在晨雾中渐渐隐没,车道旁成簇的红花开得惊心。而忽然,我最爱的小狗从车后奔过来,一面吠叫,一面拚了全力在追赶着我们。小小心灵第一次面对别离,没有开口向大人发问或恳求,好像已经知道恳求也不会有效果。泪水连串地滚落,悄悄地用围巾擦掉了,眼看着小狗起跑越慢,越来越远,而五、六岁的女孩对一切都无能为力。
  然而,年轻的父母又能好多少呢?父亲满屋子的书没有带出一本,母亲却带出来好几幅有着美丽的花边的长窗帘,招得亲友的取笑;“真是浪漫派,贵重的首饰和供奉的舍利子都丢在客厅里了,可还记得把那几块没用的窗帘带着跑。”
  谁说那只是一些没用的物件呢?那本是经过长期的战乱之后,重新再经营起一个新家时,年轻的主妇亲自出去选购,亲自一针一线把它们做出来,再亲手把它们挂上去的,谁说那只是一些没用的物件呢?那本是身为女人的最美丽温柔的一个希望啊。
  在流浪的日子结束以后,母亲把窗帘拿出来,洗好,又挂在离家万里的窗户上,在月夜里,微风吹过时,母亲就常常一个人坐在窗前,看那被微风轻轻拂起的花边。
  这是我所知道的逃难,而当然,还有多少更悲伤更痛苦的不同的命运,我们一家相比之下,反倒是极为幸运的一家了。年轻的父母是怎样牵着老的、带着小的跌跌撞撞地逃到香港,一家九口幸而没有在战乱中离散。在这小岛上,我们没有什么朋友,只是一心一意地等待,等待着战争的结束,等待着重返家乡。
  父亲找到一个刚盖好的公寓,门前的凤凰木还新栽下去不久,新铺的红钢砖地面还灰扑扑的都是些细碎的砂石,母亲把它们慢慢地扫出去。父亲买了家具回来,是很多可以折叠的金属椅子,还有一个可以折叠的同样质料的方桌子,摆在客厅里,父亲还很得意地说:
  “将来回去的时候还可以带着走。”
  全家人都接受了这种家具,尽管有时候吃着吃着饭,会有一个人忽然间被椅子夹得动弹不得。或者晚上做功课的时候,桌子会忽然陷下去,大家的书和本子都混在一起,有人乘势也嘻嘻哈哈地躺到地上,制造一场混乱。不过,大家仍然心甘情愿地用这些奇妙的桌椅,因为将来可以带回去。
  一直到有一天,木匠送来一套大而笨重的红木家具,可以折叠的桌椅都不见了。没有人敢问一句话,因为父亲经常锁紧眉头,而母亲也越来越容易动怒了。
  香港公寓的屋门上方都有一个小小的铁窗,窗上有快活动的木板,我记得我家的是块菱形的,窗户开得很高,所以,假如父母不在家而有人来敲门时,我们就需要搬个椅子爬上去,把那块木板推开,看看来的客人是谁。
  我们的客人很少,但是却常常有人来敲门,父母在家时,会不断地应门,而在有事要出去的时候,总会拿出一叠一毛或者五分的硬币放在桌上,嘱咐我们,有人来要钱时就拿给他们。
  我们这些小孩从来都不会搞错,什么人是来拜访我们的而什么人是来要钱的。因为来要钱的人虽然长得都不一样,却都有着相同的表情,一种很严肃,很无奈的表情。他们虽然是在乞讨,却不像一个乞丐的样子。他们不哭、不笑、不出声;只在敲完了门以后,就安静地站在那里,等我们打开小窗,伸出一只小手,他就会从我们的手中接过那一毛钱或者是两个斗零(五分),然后转身慢慢走下楼去,从不道一声谢。
  在一天之内,总会有七、八个,有时甚至十一、二个人来到我们的门前,敲门,拿了钱,然后走下楼去。我们虽然对那些面貌不太清楚,但是却知道绝不会有人在一天之内来两次,而且,也知道,在一个礼拜之内,同一的人也不会天天来,有时候也会加上一些新的面孔,而那些面孔,常常都是很年轻的。
  我们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可是,我猜他们拿了钱以后是去下面街上的店子里买面包皮吃的。我看过那种面包皮,是为了做三明治而切下的整齐的边,或者是隔了几天没卖出去的陈面包,有好心的老板,仍然把它们象糖果一样地放在玻璃罐子里,也有些面包店就把它们乱七八糟地堆在店门口的篓子里,给他一毛钱,可以买上一大包。
  有时候,在公寓左边那个高台上的修公办的医院也会发放这种面包皮。那些人常常在去过医院以后,再绕到我们家来。我们在三楼,可以看到他们一面嚼着一面低头向我们这边走过来。他们从不会两个人一起来,总是隔一阵子出现一个孤单的人,隔一阵子,传来几声敲门南声音,我和妹妹就会争着挤上椅子,然后又很不好意思地打开那扇小门,对着一个年轻却憔悴的面孔,伸出我们的小手。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门外的面孔按时出现。夏季过去,我进了家后面山上的那个小学,新学校有一条又宽又长的阶梯,下课时常常从阶梯上跳着走回家,外婆总会在家门前的凤凰树下,带着妹妹和弟弟,微笑地迎接我。
  学校的日子过得很快乐,一个学期过了,又是一个学期,然后妹妹也开始上学,我们在家的时间不多,放了学就喜欢在凤凰木底下消磨,树长得满高的了,弟弟跟在我们身后跑来跑去,胖胖的小腿老会绊跤。
  “姥姥,怎么现在都没人来跟我们要钱了?”
  有一天妹妹忽然想起来问外婆。可不是吗?我也想起来了,这一向都没看到那些人,他们为什么不来了?
  外婆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就牵着弟弟走开了,好像不想理我们两个,也不想理会我们的问题。
  后来,还是姐姐说出来的:家里情况日渐拮据,一家九口的担子越来越沉重,父母再来不出钱来放在桌子上。而当有一天那些人再来敲门时,父亲亲自打开了屋门,然后一次次地向他们解释,我们已经没有能力再继续帮助下去了。奇怪的是,那些一直不曾说过谢谢的人,在那时反而都向父亲深深地一鞠躬后才转身离去。
  向几个人说过以后,其他的人好像也陆续地都知道了,两三天以后,就再也没有人来我们家,敲我们的门,然后,安静地等待着我们的小手出现了。
  姐姐还说:
  “爸爸不让我们告诉你们这三个小的,说你们还小,不要太早知道人间的辛苦。可是,我觉得你们也该多体谅一下爸爸妈妈,别再整天叫着买这个买那个的了……。”
  姐姐在太阳底下眯着眼睛说这些话的样子,我到今天还记得很清楚。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从那天起开始长大?
  
    *
  
  我始终没有回答我学生的那个问题。
  不是我不能,也不是我不愿,而是,我想要象我的父母所希望的那样,要等到孩子们再长大一点的时候才告诉他们,要他们知道了以后,永远都不忘记。
  
    六十八年四月
 
  卷一 来时路
  想您,在夏日午后
  无边的回忆
  旧日的故事
  后山
  四季
  爱的絮语
  猫缘
  海棠与花的世界
  荷花七则
  成长的痕迹

  卷二 窗内
  窄门
  我的记忆
  谢谢您!老师
  几何惊梦
  花的联想
  白发吟
  窗前札记
  不忘的时刻

  卷三 窗外
  胡凡小姐的故事
  玛丽安的二十岁
  海伦的婚礼
  莲座上的佛
  卖石头的少年
  乡关何处
  达尔湖的晨夕
  那串葡萄

  附录
  人生欣赏·欣赏人生
  谦卑的心
  附记 回顾所来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