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的联想

    1
  
  我很喜欢花。看花、画花都是我平日常做的事。但是,很奇怪,一朵两朵的花,除非是长在很特别的地方,或者开在很特别的时间里,否则的话,我都不会太在意它们。可是,每次看到一大丛一大丛的花,众多的花苞象发了疯似地绽放时,我的心情就会紧张起来,好像有些什么负担,重重地压在我心上,让我喘不过气来。
  前一阵子,在师专的校园里,对着满树的白山茶着急。每次去上课时,都会抽空画上几张速写,但是总觉得画得不够,无论是铅笔或者是粉彩,我都没能好好地把山茶的洁白与美丽表现出来。怎么办?怎么办?每个星期都要这样惶惶然地自己问自己。
  一直到有一天,发了狠去旧女生宿舍的废园里,从大山茶树下摘下一枝,枝上有好几朵已开、要开、未开的,每一朵有每一朵不同的表情。心里知道摘花是不对的,因此拿着花走过教室走廊前时颇为忐忑,可是又安慰自己,假如能好好地画出几张画来,也就算对得起这些花了。
  我果然好好地画起来了,当天晚上在画室里画到很晚,画成一张素描。第二天整个一天坐在画架前,画出一张十五号的油画。从早上画到晚上,十二个钟点里只画出一朵,可是,是又白又干净的一朵,于是,人才慢慢地安静下来。第三天,瓶中的山茶依然无恙,早上的画室,有一种柔和的光影,我拿出一个四十号的画布,坐下来,把整个画室和茶花之间的颜色都画了上去,一天就这样过去了。到了晚上,我把粗稿完成,心里觉得,终于没有辜负了这一季,没有让山茶白白地又开了一次,觉得,有了这几张作品,才对起校园里几百朵几千朵的茶花。然后,下个礼拜,再去上课,就不再那样慌乱和紧张了,甚至,也不再去注意那些仍然还在零落地开着的山茶了。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里呢?住在石门水库,宿舍区的草坪上种满了杜鹃,每个春天,骑车从草坪旁经过,遥看那蕴酿着的一层密似一层的花苞,便觉得整个心都闹起来了。
  前两年孩子太小,不大能出门,春天常常快过去了才被我看见。前年,在草坪上有一丛粉色的杜鹃,开得已呈疲态了才在驱车经过时匆匆地曾了一眼,心里好难过,几乎要流下泪来。那样仓促的春天,怎么能就那样地对待一个春天?一个满满的都是花的春天。
  因而,从去年开始,我就不再放过了。坐在草坪上,对着一大丛一大丛的杜鹃画了个够。也许因为我贪心,发现五十号、四十号的画都不过瘾,于是,在画室里钉了一个一百二十号的大框子,绷上画布,刷好底色,我几乎是磨拳擦掌地开始画我的“杜鹃的狂欢节“。
  好几个春天的夜晚,我在画室里待到午夜过后两三点才休息。我的画室就在家屋的对面,晚上好静,关上画室的门,横过巷子走回家,廊下的灯是家人为我留下的。灯光透过刚发芽的槭树的嫩枝,春夜的空气潮湿而又温暖,我在树下,觉得自己的心也和这春夜一般柔润,充满感激。
  工作得起劲的时候,心里总是快乐和满足的。
  
    2
  
  今天在新竹的花店里看到小苍兰,小小一把就卖上十块钱,可是是又香又柔又多姿的小花小叶,我实在没法离开,挑了几小把,拿在手上,花开得不多,尖端尽是些绿色的小花苞,花店的女主人告诉我,它们每一个花苞都会开。她说话时的神情好像在向我保证:我的每一块钱都花得值得。
  我当然相信她,因为你只要看一眼小苍兰,你就会相信它是一种很尽责的花。每一枝都长得极为婀娜,好像每一枝都有每一枝的故事。
  我中午就买了,下午三堂课的时间都把它插在水里。每个同学走过,我都会叫他们来看,和我一起来享受。下课后就把它从水里拿出来,放在车上带回家。车在高速公路上奔驰的时候,它的幽香仍一阵阵地传过来。
  而此刻,把它插在玻璃瓶里,放在桌上。灯下,花的颜色是一种带绿带白的柔黄。你可以顺着它生长的方向一枝枝地看过来,好像在读一首诗。不像其他的花,不像玫瑰或者菊花,只能一团一团地看,小苍兰是可以一笔一笔地读出来的花。
  
    3
  
  那么,对我来说,荷花又是什么呢?
  前几年,孩子小时,白天在报纸上看到联合报的记者陈长华,在副刊上写了一篇短文,说荷花又开了,在植物园的荷池旁有多少美丽的景致。看着看着,心里竟妒忌起她来。到了晚上,孩子饿了哭着醒来,我一面冲奶,一面狼狈地照顾着,也仍然只有一个念头在心里:“明年荷花开时,一定要去画。”
  到了第二年,果然早早地去了,好几个炎热的下午,对着满池的荷,狠狠地画了几张,心病就好了。要再犯病,大概就是下一季的事了。
  荷花,对我来说,到底是什么呢?
  不管是佛手上站着的那一朵,还是佛座下盘着的那一朵;是瓦当,还是笔洗;不管是敦煌的,还是玄武的,荷花是我心中与眼中最爱的那一朵,是我最弱的一点。
  荷,是我无止境的乡愁。
  我从来没想到,会有人不喜欢荷,会有人和我不一样。好几个夏天,我都嚷着要美术科的同学和我一起去植物园写生,我总催他们快去,快去画荷。
  一直到有一天,我记得是添明,他要笑不笑地对我说:“老师,你为什么要催我们去画荷花呢?老实说,我们并不太喜欢荷花的样子。”
  我想,我当时回答他的声音一定很大,因此,他的睑又红了,他是个很爱脸红的同学。可是,我实在没想到,会有人不太喜欢荷花,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隔了很久,我才能接受这个事实:每个人有他不同的生活经验,因而也有了不同的喜好。其实,上油画课时,我自己也常爱强调这一点,但是,真到了自己身上,很多感觉又不一样了。
  
    4
  
  蔡老师有一次兴致来了,把我们好几位老师比做花,哪一位老师象什么花,哪一位又象哪一种花。我听了之后,觉得其实我们的一生和花的一生也实在没有什么分别。
  我们都一样,都只有一个春天,只有一次开花的机会。你们大概从没看过有哪一种花是开了一次,还可以开第二次的吧?树可以有第二或第三、第四个春天,而对一朵花来讲,春天是只有一次的。
  美五教室前的那棵木棉,年年开了一树透红的英雄花,连凋谢时也是一种坠地有声的壮烈的美。而我们操场边上那棵凤凰木则是一棵很出名的树,每年夏天,都会有些美术老师,从台北,或从台中问我们:“它开花了没有?”
  而每一朵花,只能开一次,只能享受一个季节的热烈的或者温柔的生命。我们又何尝不一样?我们只能来一次,只能有一个名字。
  而你,你要怎样地过你这一生呢?你要怎样地来写你这个名字呢?
    六十九年三月二十九日
 
  卷一 来时路
  想您,在夏日午后
  无边的回忆
  旧日的故事
  后山
  四季
  爱的絮语
  猫缘
  海棠与花的世界
  荷花七则
  成长的痕迹

  卷二 窗内
  窄门
  我的记忆
  谢谢您!老师
  几何惊梦
  花的联想
  白发吟
  窗前札记
  不忘的时刻

  卷三 窗外
  胡凡小姐的故事
  玛丽安的二十岁
  海伦的婚礼
  莲座上的佛
  卖石头的少年
  乡关何处
  达尔湖的晨夕
  那串葡萄

  附录
  人生欣赏·欣赏人生
  谦卑的心
  附记 回顾所来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