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关何处

  尼泊尔人是一种不大会排斥别人的友善的民族,无论是在宗教上或者生活上,他们都很有容人的雅量。在加德满都市中心的建筑上,就会让人看得叹为观止。这个海拔一千三百公尺的高原城市,原是加德满都盆地里三个古城中的一个,有很多街道在公元四到八世纪时就已经在那里了。千百年下来,印度教、佛教、还有佛教的一支——喇嘛教,盖了各式各样的寺庙,供奉了各式各样的神佛。再加上他们自己的复杂的人种、复杂的阶级、复杂的衣着,把个加德满都城搞得象古代波斯人的细密画,满满的笔触,满满的变化,让人一时之间眼花缭乱而无所适从。
  我们的尼泊尔导游是个很尽责的人,一路上都想把我们这十个人招呼到一起来一一为我们解说。可是,凭良心说,美景当前,除非真是有了特别的疑问,谁能耐下性子来听他的尼泊尔英文?总是听着听着眼睛就会溜到旁边去,然后,假装着要照相,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就赶快跑开了。有点象在大学时逃课的那种心情,有两分对教授的抱歉,却被满满八分的重获自由的那种快乐盖过去了。
  所以,他一直对我们不太满意,有一次还发了脾气,因为我们提出的问题,正是他刚才在车上用麦克风苦口婆心地向我们讲解了一路的问题。发了一次脾气以后,我们也乖一点了,他说话的时候我们也肯仔细地去听或者去揣摩了。
  那天下午,我们要去参观难民营时,在车上,他郑重地告诉我们,请我们在参观的时候,绝对不要给难民什么东西,即使是他们向我们要,我们也绝不可以给,请切实遵守这一条规定。他那样郑重地要求我们,我们因而也郑重地答应了。
  那时候,并没有想到这个诺言是这样地难以遵守。下得车来,一道象征性的院墙围着几幢破旧的房子。房子象工厂又象仓库,没有什么格局地排列着,好像是在市郊的一个山坡上,和刚才从市中心带来的那种眼花缭乱的印象成一种强烈的对比,整个难民营给人一种狭小、空落而又灰暗的感觉。
  天下着毛毛细雨,车子开进院子,导游赶着我们进了左边的一幢房子里,说是让我们看制做地毯的连续过程,这是第一步:刷羊毛。
  屋子就像一个普通的瓦顶平房,长方形的水泥地,比我们乡下国民学校的教室大,比礼堂小,两旁有窗户,室内却非常阴暗。二十多个人席地而坐,都是西藏人,有男有女,仔细一看,年纪较老的人好像都在刷一团团的羊毛,而在纺机前纺着羊毛线的都是些中年妇人。看我们进来了,有些人吃吃地笑,有些却面无表情,然后,有几个妇人就唱起歌来了,那歌的调子听起来很奇怪,不断地反覆,不悲伤也不快乐,听久了只好像有一种无奈的感觉。
  我有点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同来的朋友有的已经开始照相了,也有人蹲下去和他们用手势交谈,我站在房子中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这时候,左边墙下一个老妇人对我微笑,她的脸很慈和,我忽然想我也许可以画她。于是,跟别人借了纸笔,蹲在她前面就画起来了。一面画,一面也拚命向她微笑,尽量向她显示我的友善与同情。一张画不好,又再画一张,在画好的那张上面签了名送给她,她也微笑着接过去了,然后在他的同伴之中传说,我在旁边傻傻地陪着笑。
  站起来离开他们的时候,我忽然觉得我自己实在很无聊,做的是些没有意义的事,跑到老妇人面前给她画一张像也就罢了,竟然还签上个名,是什么意思呢?我这样又能给他一些什么安慰和什么帮助呢?
  走出了这个所谓的工厂,紧邻着的是另一幢一样的建筑,只是面积稍微大一点,里面的人稍微多一点,采光与空气的流通并没多大的改善。屋子里放着两长列织地毯的机器,年轻的妇人坐在机前工作,也有些好像夫妻一样的中年人坐在一起。每块没完成的地毯前都坐着五六个人,也都在我们进来的时候此唱彼和地唱着歌。靠窗边有小女孩两三个坐在一起合组一块小地毯,看见我们来就很高兴地对我们挥手,其中有一个长得特别美丽,双眼皮的大眼睛,象黑水晶一样发亮的瞳仁,笑起来象一朵玫瑰花一样的娇柔明灿,我不禁对她举起了相机。她知道自己的美丽,也知道我惊叹于她的美丽,于是在镜头前更爱娇地向我笑着。我一连拍了两、三张,她身旁的女孩子也把头凑过来。
  她看我放下相机后,就向我伸出手来,嘴里小声地向我要钱。因为有导游的嘱咐在前,我微笑地向她摇摇头,心里想着告诉她:不行啊!孩子,不能随便向人要钱啊。
  然后她就用手势比给我看,向我要东西,我看了半天才懂得,她是在向我要口红。我仍然微笑地回绝了她,心里觉得有点不对了,不敢再和她的眼光接触,赶快走开,到另一边去参观。
  而在另外的那个角落里,有个男人在冷冷地盯着我看,他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我没办法知道他刚才是不是一直在观察我们,可是我已经有点心慌了。他也织地毯,大概是休息,所以点着一枝烟对我望过来,好像望进了我的心里。知道我因为有导游的嘱咐做后盾,理直气壮地拒绝了小女孩那样小小的要求,而其实,她有权利那样要求的,我们利用了她的不自由给她照了相,也利用了她的不自由而不给她任何的报偿。
  我不自禁地回过头再向窗边的那个女孩望了一眼,她也正瞪着我,脸上因为生气几乎显示出一种恶毒的表情。我赶快把眼睛转开,很想走过去对那个小女孩解释。我很抱歉,我是不得已的,请不要怨恨我。请千万不要让你美丽的面孔改变了模样,请千万不要。
  当然,我是没办法解释的,我唯一的办法就是赶快走出那间房子,赶快把这些都忘记。我们的导游正站在院子门口,我走过去问他,这些难民工作有没有酬劳?
  他说:
  “有啊!他们每天工作入小时,有酬劳,并且每周有一天假期。”
  那他们有没有离开的自由呢?
  “有啊!他们不高兴就可以离开。不过有的人回去只是探望亲友,隔不了多久就还是要回来,因为在那边的生活实在不及这边自由。也有人下山到加德满都城去,可是也不过找些工人或者侍者的工作,待不惯,又会跑回来。”
  那么,除了在这一个破落的院子里待下去以外,世间竟然没有一条更好的路可以给他们走了吗?乡关何处?能回去的故里却窒闷得活不下去,能活下去的地方却又窒闷得无法发展。假如已经这样过了二、三十年,那么,难道不会又同样地再过二、三十年吗?老人死去,中年人变老,而窗前那些年轻美丽的小女孩的将来,在织了多少块地毯以后,将不过只是再到另一间屋子里去纺羊毛、刷羊毛吗?在越来越多的观光客来参观时,再彼此无奈地唱着一些同调的歌吗?
  又开始下雨了,细细绵绵地淋到身上,我觉得好冷。我没办法想象他们的心情。在加德满都的街上,有很多异乡人,他们大概是很早就出来了;能在这里安身落户,也要好多代好多代的时间吧。而在我身后的这一群呢?又要用多少时间才能得到安居乐业的自由与希望呢?
  想到他们也是我的同胞,我不禁对我们原来很引以为傲的富足,感到惭愧和不安了。
  
    七十年十月
 
  卷一 来时路
  想您,在夏日午后
  无边的回忆
  旧日的故事
  后山
  四季
  爱的絮语
  猫缘
  海棠与花的世界
  荷花七则
  成长的痕迹

  卷二 窗内
  窄门
  我的记忆
  谢谢您!老师
  几何惊梦
  花的联想
  白发吟
  窗前札记
  不忘的时刻

  卷三 窗外
  胡凡小姐的故事
  玛丽安的二十岁
  海伦的婚礼
  莲座上的佛
  卖石头的少年
  乡关何处
  达尔湖的晨夕
  那串葡萄

  附录
  人生欣赏·欣赏人生
  谦卑的心
  附记 回顾所来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