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伦的婚礼

  海伦是我们这间女生宿舍负责的人安丝玉小姐的远亲,父母都已亡故,和妹妹住在一起,那个夏天,她病了,从医院出来后就搬到老姑母办的宿舍来养病。
  我还没见到她以前就为了她的缘故呕了一肚子气。
  在学校上了一天课,吃完晚饭后安妮来找我打乒乓,安妮是刚果来的学生,很爱动爱闹,和她一起玩实在很有趣。大概那天晚上我们在乒乓球室叫得声音太大了一点,门房马格达就紧张兮兮地探头进来喝止我们:
  “别吵,别吵,海伦小姐需要安静。”
  “可是安妮小姐需要运动啊。”安妮一面接球,一面回了她一句,球没接到,她又尖声地叫起来。
  “叫你们别吵你们不听,等一下安丝玉小姐来骂你们就好了。”马格达一脸傲慢的怒气,乱蓬蓬的金发在灯光下不住地晃着,我突然有了一股没来由的烦躁:
  “什么意思?我们是付钱来住宿舍的,不是付钱来听你们教训的。”
  我把拍子一丢,对着她叫了起来,马格达很诧异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讪讪地转身走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发那么大的火,我一向是安静而有礼的,大概那天晚上,安妮是黑人,我是黄人,而马格达刚好是白人罢。是我自己敏感?还是整个情势真的是有一点由种族偏见的远因所造成的呢?
  过了几天,我在后园见到海伦了。
  在凋落的玫瑰树下。她苍白的脸就着深秋萧索的阳光,斜靠在一张老旧的躺椅上,盖着厚厚的毛毯,闭着眼在做日光浴。
  我走过她身边时,手上的书不小心掉在草地上了,大概惊动了她,她睁开眼睛注视着我,我连忙向她道歉:
  “对不起,我吵了你了。”
  “没有关系。”她微微地向我摇头,并且露出了笑容。
  虽然带着病后的樵摔,她仍然可以算是个美丽的女孩子。烫得有点老气的金发柔顺地流在耳后,方形的脸庞,清秀的眉目,淡淡的微笑,很温柔地衬著有花边的圆领子。
  “你是海伦吧?”我轻声地问她。
  “是的。”
  “我叫阿蓉。”
  “我知道,你是安丝玉姑母最喜欢的中国娃娃。”
  假如宿舍里任何人对我说了这句话,我都会觉得讨厌和不自在,可是从这样一个温柔的女孩子嘴里说出来,却自然可亲极了。
  “你觉得好一点了吗?”
  “好多了,谢谢你。”。
  其实我也不知道她生的是什么病,可是,我由衷地问候她,我不敢和她多说话,她看起来是那样的疲倦无力,那样的脆弱。所以,我和她笑了一笑后,就走到另一个角落去啃我的书了。
  以后,我就常常注意起她来。回到宿舍后,就想去问问她的情况,门房马格达是我们的忠实报告员,总会向我们报告:
  “海伦小姐今天好多了。”
  “海伦小姐可以慢慢散步了。”
  随着时间的逝去,海伦逐渐地好转起来,偶尔,她会到饭厅来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她的妹妹露西,是个褐发粗壮的姑娘,大概正在什么职业学校读书,也常会在晚餐时跑来找她的姐姐和老姑母。
  海伦很爱她的妹妹,常常在讲话时对她眯着眼睛微笑,或者从桌对面伸过手来抚摸她妹妹的手,而露西在那时就会红着脸、耸耸肩来回答她姐姐的爱抚。两姊妹的年龄大概差了五、六岁,可是姐姐好像长妹妹很多的样子,说话与微笑时的神情意象个小母亲般的模样。
  姊妹俩相依为命时,姐姐一定曾经代替过母亲的职务吧。
  严寒的冬天过去了。先是黄水仙,然后是粉红的樱花,然后是嫩绿的树梢,然后是含羞的早开的郁金香,布鲁塞尔在春花缤纷里复苏。宿舍里的女孩子也活泼起来,而最令人高兴的,是海伦可以外出了。
  不过,她不是单独地出去的,总有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子和她在一起。我好几次想看他,却老是看不清楚他的脸,因为他每次总是俯身就着娇小的海伦,小心翼翼地护卫着她。海伦依在他的怀里就好像一朵小百合花一样,苍白、美丽、脆弱。
  我和安妮又恢复打乒乓球了,马格达也不再来找我们的麻烦。可是有一件事在困惑着我。
  安丝玉小姐好像老了很多。
  我常常看见她一个人对着窗户坐着,银白的头久久不曾移动,她好像越来越沉默,独处的时候也越来越多。只有在晚餐桌前,女孩子们都回来了的时候,她才会又恢复她从前那种精神百倍、谈笑风生的样子。
  有一天早上,我正在收拾我的餐具,准备离开,马格达很兴奋地跑进餐厅来,笑着对我们说:
  “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他们要结婚了!”
  “谁呀?”
  “哪个他们呀?”女孩子们怔住了。
  “就是海伦小姐和她的男朋友呀。”马格达笑得那么快乐。
  真是好消息!大家都抢着对随后走进来的安丝玉小姐道贺。谁知道一向和蔼可亲的老小姐对我们的热情却没有什么反应,勉强地点点头就走到她自己惯用的桌前,然后看也不看我们就开始打开她的餐巾,拿起面包,准备吃早餐了。马格达赶快过去为她倒咖啡。
  我们这几个道贺的女孩子就打在原处,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好仍然定定地对着老小姐看着,屋子里静极了,没有一点声音。
  然后,安丝玉小姐手上的刀子就掉在地上了,铿然一声,同时,我们都看见了,那银发的头缓缓低下,深深地埋在多皱而颤抖的一双手掌里,安丝玉小姐哭了。
  马格达过来对我们使眼色,我们才醒过来,慢慢地退出餐厅,她随后就跟过来了,小声地对我们几个说:
  “等一会儿我再向你们解释。”
  要解释的是一个悲哀的故事,海伦虽然目有起色,但是她的心脏却不能支持多久了,医生说她可能过不了春天,她自己不知道,她妹妹不知道,只有安丝玉小姐知道。
  她在发病以前就有了这个很要好的男朋友,生病时以及病后这个男孩子对她更为热爱,前几天,海伦快乐地告诉老姑母,男孩子向她求婚了。
  安丝玉小姐觉得自己有责任把事情的真相单独地告诉男孩子,要他回去好好地考虑一下。如果他们俩结婚,将只是一场易碎的春梦。海伦的身体根本不能做新娘,任何一点激动的情绪或过分的劳累都会影响她的生命,海伦这一生不能变成少妇,更不能变成母亲。也许男孩子可以仍然在表面上维持求婚的原意,只要过了春天,也就不会有什么婚礼了。
  男孩子考虑了,他的家人也考虑了,今天一早,趁着海伦还没起床以前,他们一家三口、父母和儿子,慎重地来拜访安丝玉小姐。慎重地再向她提出求婚的要求,他们都愿意接受海伦,也愿意接受这个命运,并且,他们希望婚礼能越早举行越好。
  婚礼就定在半个月以后,正是郁金香开得最疯狂的五月。海伦开始忙起来了,他们在宿舍附近租了一层公寓,今天去买一张桌子,明天去挂一面窗帘,我每天上下学,总会碰到他们一两次。有时候是男孩手上拿着一个灯罩,有时候是海伦捧着一口袋小钉子,海伦见到我时总是微微地笑着,清秀的脸庞有着掩饰不住的快乐与兴奋,她正在和她的爱人细心地布置着他们的新家,他们的温暖的爱之巢。
  结婚礼服是由宿舍里几个女孩子自告奋勇替她裁制的——因为传说朋友手做的礼服会给新娘带来幸运。
  每天晚饭后,她们就聚集在缝纫室里,摩妮克负责剪样子,爱丽丝负责缝边,法兰西丝负责头纱上的装饰,连安妮也插上一手,负责替法兰西丝穿珠子。她们轻声交换着谈话,低头紧赶着手上的活儿,看着这几个平凡的面孔,竟然在灯下出现了一种不平凡的美来。
  婚礼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海伦显得很疲倦,我们见了她,都会劝她多休息,好好准备迎接那一天。可是,心里却不约而同地起了隐忧,有一天晚上,当我又去参观快完工了的新娘礼服时,马格达替我们说出来了:
  “海伦小姐可别支持不到那一天啊……。”
  拿针的女孩子手都停住了,互相对看了一眼,然后又开始缝制下去,安妮抬起头来瞪着马格达:
  “马格达,你怎么老是那么讨厌?”
  讨厌的不是马格达,讨厌的是那埋伏在前面的命运。海伦,可千万要支持得住啊!
  佳期终于到了。那天早上我并没有课,安妮跑来敲我的门,叫我下楼去看新娘子。海伦已经打扮好了,到九点差几分时,安丝玉小姐就要搀着她走出宿舍,走下斜街,到坡下广场的教堂去望九点的婚礼弥撒,把她嫁出去。
  “快来看嘛,新娘好漂亮啊!”安妮在擂门了。
  可是,我怔怔地站在那里,就是开不了那扇门,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不敢去看那美丽的新娘。我怕的是什么呢?是怕那美因为它的不能持久而变得凄艳?还是怕终会失去的如果看见了,以后在回想起来时会更加的悲哀与惋惜?到今天我还不能解释。但是,我想,在我站在紧闭的门后时,我是自私的。为了不让自己受伤,我没有去参加海伦的婚礼,我甚至没有去向她过一声贺。
  安妮和马格达她们回来以后,一直抱怨我,同时一直兴奋地向我追述婚礼的种种。她们说新娘有多美,有多坚强,那样长久的婚礼弥撒她都安详微笑地支持住了,说不定医生错了,也许她能一直支持下去,病好了也说不定。
  是啊!世间并不是没有奇迹的,强烈的求生意志往往会战胜一切。不是吗?事情好像是照这样开始了。
  每天,都会有快乐的消息从马格达那里传出来,她大概天天都跑去看他们:
  “新郎对新娘体贴极了,甚么都不要她操劳。”
  “海伦又买了一张新茶几。”
  “海伦说也许过几年他们可以有小孩也说不一定。”
  “海伦说新郎要带她去露德朝圣。”
  去祈求奇迹吧!两人既然这样相爱,生命既然这样甜美,为什么不带着新娘去祈求上帝的恩宠呢?
  郁金香开始少了,贵了。有一天早上。我穿过马路去上课,当我搭上公共汽车时,我从车窗里看见露西正匆匆地在对面下了车,向宿舍的方向跑过去,我想,她大概是去看她姐姐去了。
  她在学校里接到电话,有人告诉她姐姐病了,叫她赶快来,她急急地赶了来,姐姐早已走了。
  海伦走了,在新婚第十天的早上,安静而满足地倒在年轻丈夫的臂弯里走了。马格达在我一放学回来时就哭了。她大概哭了很多次,也说了很多次,声音都暗哑了:
  “是在早餐的时候,她只是要站起来为她的丈夫再倒一杯茶,她站起来,拿到了茶杯,然后就倒下去了。”
  “没有一句话,没有一点预兆,她丈夫抱住她时,她已经停住呼吸了。”
  十天的婚姻,十天的新娘,海伦能得到的就只有这么多了。
  站在晚春的窗前,有花香袭人,有柔风扑面,有少女的嬉戏声不知道从哪一家的院子里传过来。那个我没有参加她婚礼的美丽温柔的新娘到哪里去了?那个我到现在还不知道名字的年轻的新郎此刻在做什么?他们一桌一椅布置起来的新家今夜还会有人在吗?女孩子们一针一线缝出来的嫁衣还放在那新买的柜子里吗?新娘手捧的花束,假如像她们所说的那样泡在浅水的银盘里,白色的小花到此刻也许还不会完全枯萎,还会有淡香吧?
  我就站在窗前,没有敢回过头去。
  
    六十六年八月二十四日
 
  卷一 来时路
  想您,在夏日午后
  无边的回忆
  旧日的故事
  后山
  四季
  爱的絮语
  猫缘
  海棠与花的世界
  荷花七则
  成长的痕迹

  卷二 窗内
  窄门
  我的记忆
  谢谢您!老师
  几何惊梦
  花的联想
  白发吟
  窗前札记
  不忘的时刻

  卷三 窗外
  胡凡小姐的故事
  玛丽安的二十岁
  海伦的婚礼
  莲座上的佛
  卖石头的少年
  乡关何处
  达尔湖的晨夕
  那串葡萄

  附录
  人生欣赏·欣赏人生
  谦卑的心
  附记 回顾所来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