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串葡萄

  以前一直是很恨史坦因的,当然也很那个王道士,每读一碰到些什么有关敦煌的报导,读到这一段,我总会跳过几页,躲着不去看它。想着那些被英国人一批批运走的珍宝,心里就急了起来。其实,也已经是好几十年、好几十年以前的事了,可是,只要一提到这件事,仍然象有把火在什么地方猛然烧了起来一样,整个人就慌乱气闷得不知如何是好。
  而今年夏天,在印度新德里的国家博物馆里,我却与他们碰个正着。
  事先,我和同行的朋友们都以为要参观的是古老的印度文物。开始时也确是如此,从史前时代的石器、铜器开始,我们一个展览室一个展览室的闲逛着。离我们那样遥远的生活,被标上了年代放在大柜子里,就变得更遥远和更冷漠了,不过,博物馆不是一向就是如此的吗?
  所以,当我怀着同样冷漠而淡然的心走上了楼梯,走进了二楼的一个展览室之后,忽然觉得有些什么感觉不大一样了。在还不太能分辨得出来到底是什么缘故的时候,只觉得室内的灯光变得柔和了,墙上缤纷的艺术品也跟着发出一种温柔和细致的光彩,我好像置身在一个似曾相识的梦境里。
  “好像在哪里见过。”
  果然是见过的。墙上挂满了敦煌的绢画、佛幡,柜子里成列的都是从高昌的古墓里发掘出来的遗物,所有的东西都是史坦因找到的,在运回英国的途中,留了一部份在新德里的国家博物馆。
  而那串葡萄,就放在一个密闭的玻璃盒子里。盒子再放在一个密闭的玻璃柜子里,旁边的标示写着,是公元七到八世纪,隋朝高昌故址阿斯塔那(ASTANA)古墓里的祭物。
  那就是说,这一串葡萄是在一千多年以前,被人从树上摘下来放在墓园里的了。是那种传说里晶莹甜美的吐鲁番的马奶葡萄吗?是那种入口爽脆而又有着玫瑰香味的碧绿葡萄吗?在一千多年以前把它从枝上搞上来的人是谁呢?不知道是男子还是妇人?不知道摘下它的那一天是个什么样的天气?
  而在我眼前,在密闭的玻璃盒子里,葡萄已经干枯绉缩,分辨不出什么颜色来了,却仍然枝连着枝,果连着果,在一千多年以后,在我的眼前,庄严地坚持着它原来该有的形状和名字。
  生命到底是脆弱的还是永久的呢?留下来的,究竟是一些什么呢?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应该是真有其事的了。喝酒的征人容或已经消失了,可是,这么多年来,只要想起他们,他们就会在你眼前在你心中不停地饮,不停地醉,不停地弹着琵琶,不停地上马;而他们的豪情,伴着那夜里漠上的风沙,就会不停地向你扑过来,你想一想,他们什么时候消失过呢?和他们比,我们现在似乎是实,他们似乎是空,但是,再过几十年,我们会变成空,而在我们子孙的心里,他们却仍然是实的。只要我们子孙中任何一人读起这首诗,他们就会重新出现、重新开始不停地饮,不停地醉,不停地弹着琵琶,不停地上马;而我们,我们又会到哪里去了呢?
  一千多年以来,在这块土地上,烽火没有停过,天空却照样晴朗,葡萄在那样晴朗的天空下熟过多少次?酿了多少杯?醉过多少征人?熙熙攘攘的形象最后都复归于尘土。可是,在那天,被一只也许是极为温柔的手所摘下的这串葡萄,被安置在燥热的沙土之下,却在几万个日夜的时光之后,被一只也应该是极为温柔的手所发掘了出来,重新走进了人世,走进每一个见过它,被它说服的入的心中。我在这里用了“说服”这两个字,是因为我找不到别的可以代替的字眼。因为,是这一串葡萄说服了我,让我重新认识了生命的另外一种温柔而又不变的坚强。
  在那一刹那,我几乎要感谢史坦因了。也许,一个考古学者最大的愿望,就是要让很多人看见他所有见的,因而也就能相信他所相信的吧。也许,他也不过是一个和我一样的人,在初见这串葡萄时,觉得它的坚持的可笑,离开这串葡萄时,领悟了它的坚持的壮严,而最后,在回想起这串葡萄时,却终于发现了它的坚持中所含的温柔和美丽了吧。
  他应该也不过是一个和我一样的人吧?
  
    七十年十二月
 
  卷一 来时路
  想您,在夏日午后
  无边的回忆
  旧日的故事
  后山
  四季
  爱的絮语
  猫缘
  海棠与花的世界
  荷花七则
  成长的痕迹

  卷二 窗内
  窄门
  我的记忆
  谢谢您!老师
  几何惊梦
  花的联想
  白发吟
  窗前札记
  不忘的时刻

  卷三 窗外
  胡凡小姐的故事
  玛丽安的二十岁
  海伦的婚礼
  莲座上的佛
  卖石头的少年
  乡关何处
  达尔湖的晨夕
  那串葡萄

  附录
  人生欣赏·欣赏人生
  谦卑的心
  附记 回顾所来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