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窗外

  不知道哪天还可以再
  去?也许不会再去了。
  世界那样大,下次也
  许应该换一个方向出
  发。
  
胡凡小姐的故事

  小时候看童话书,最爱看的是这样的结尾:
  “——于是,王子就和公主结婚了,以后他们就住在美丽的城堡里,过着非常快乐的日子。”
  把书合起来以后,小小的心灵觉得安慰又满足,历尽了千辛万苦的情侣终于可以相聚在一起,人世间没有比这个再美再好的事了。
  等到长大了一点,对爱情的憧憬又不一样了:爱应该是不指望报偿的奉献,是长久的等待,是火车上费斐丽带着泪的送别,是春花树下李察波顿越来越模糊的挥手的特写。凄怨感人的故事赚了我满眶热泪,而在离开电影院或者合起书来以后,却有一种痛快的感觉,毕竟,悲剧中的美才是永恒而持久的。
  可是,胡凡小姐的爱情故事又改变了我的看法。
  
      *
  
  我在布鲁塞尔读书时住过好几个女生宿舍,其中有一间宿舍的名字叫做“少女之家”。顾名思义,这里面住的应该部是年轻的女孩子,事实上,宿舍里最小的有十六岁,最大的廿四岁,只有一个住了十年的法兰西丝是例外,但是,大概因为是单身职业女性的缘故,平日收拾得很漂亮,人也乐观和气,脸色红润,所以看起来仍然很年轻。因此,“少女之家”算得上是名副其实的。
  只有一个同伴与我们完全不一样。
  在我刚搬进去不久,我就发现她了。其实,假如置身在外面的人群里的话,她一点也不古怪,不过是个白头发的瘦老太太罢了,然而,在我们这些女孩子中间,她的面貌与举止就非常令人不舒服了。
  我们宿舍里也有白头发的人物,比方说:负责人安丝玉小姐、厨娘玛丽女士,都已是上了年纪的人了。但是,她们的举止恰如她们的身分和年龄,不管是如前者般的和蔼可亲或者是如后者般的喋喋不休,都不会引起我们怪异的感觉。
  而胡凡小姐实在是个很奇怪的同伴。她并不住在宿舍,只是每天来吃三餐饭。她每天七点正一定已经来到饭厅了,穿着灰绿色的大学生式样的长大衣,终年围着一条灰色的围巾,进门的第一件事,便是伸出长而瘦的双手去摸窗边的暖气,一个一个窗户地换过来,假如暖气开得够大,她就喜笑颜开,否则的话,她就会一直搓着手,然后到每一桌的前面来抱怨,为什么暖气不能再开暖一点?
  “你不觉得冷吗?”
  “你不觉得这房间冷得象冰窖吗?”
  问你的时候,她那灰色的眼睛就直瞪着你.你如果不马上回答她,她就会一直瞪着你看。她那灰白的头发剪得很短很直,因而大多数的时间都是乱蓬蓬地梳在耳后,用一条花色很杂很旧的纱巾包起来,越发显得脸的瘦削与鼻子的高峻,极薄而没有血色的嘴唇,如果不说话的时候总是紧紧地向下抿着,一副悲苦无告的样子。
  要听到你同意的回答以后,(最好同意地,否则没得完的。)她才会离开你。一面很满足地点头,一面开始解开围巾,脱下大衣,扯一下灰色毛衣的下襟,然后仔细地挑选一个她认为最温暖的角落坐下来。
  她这一天便差不多都会固定在这个角落上了,一直要到吃晚饭以后,才又穿上大衣,包上围巾,走回家去。
  我们平日上班上学的时候,她也一个人呆在冷清清的餐厅里,面前一杯咖啡。偶尔,门房马格达有空的时候会过来和她聊上几句,否则,多半的时间,她都是一个人独坐在那里,面朝着门口,等着我们回来。
  
      *
  
  她叫得出我们每一个人的名字,对我们每一个人的喜怒哀乐都很关心,也都想参与。我们唱情歌时,她也用她沙哑的声音拔高了来跟着我们一起唱,我们傻笑时,她也跟着傻笑,我们买了新衣服时,她比谁都热心地先来批评一番,我们有谁的男朋友来了信或者来了电话时,她也总会头一个大呼小叫地来加入我们。
  而青春是一种很冷酷的界限,自觉青春的少女更有着一种很残忍的排他心理。奇怪的是:为什么到今日我才知道我当年的残忍,为什么在那个时候,我们只觉得她是个古怪而扫兴的人。觉得她嗓子太尖,觉得她头发太白,觉得她的话语太无趣,于是,不管我们玩得有多高兴,一发现她的加入时,大家都会无奈地停下来,然后冷漠地离开她。
  有一天,我们正在谈着男朋友和夫婚夫之类的话题时,她也在一边尖着耳朵细听,从刚果来的安妮忽然对她蹦出一句话来:
  “胡凡小姐,你有没有未婚夫?”
  “有过啊。”她很快地回答。
  “别唬人!拿相片来看才信你。”安妮恶作剧似地笑起来,就是啊!这眼前蓬发失神的老妇人,怎么也不能和“男朋友”三个字联在一起。
  头一次,胡凡小姐不跟着我们傻笑了,她装作好像没听见似地低头喝咖啡。马格达在门边狠狠地瞪了安妮一眼,我们觉得很没趣,就都站了起来、散了。
  
  学校放暑假,大卫打电话来约我参加他的同学们办的郊游,我兴高采烈地去了。我们在比利时东部的山区里消磨了一天,夏日的森林太迷人,有着各式各样的风采。
  当我正想走上一条很狭窄的山径,单独一人去寻幽探胜的时候,彼得——大卫的一个比国朋友叫住了我。
  那位比国朋友,就是山区里的居民,他告诉我山中多歧路,很容易迷途,尤其是冬天,因为积雪很久都不化,更不易找路:
  “这一片山区,出了好多次事了。有时候找到迷路人的尸体时,常会发现他就在大路的旁边不远。但是,在四处都是相似的枯枝与相似的白雪时,就算回家的路近在限前,他也无法分辨,就这样在离生还的希望见公尺前倒下来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正是风和日丽的夏日正午,太阳光从翠绿层叠的高枝上洒下来,森林中有着一层绿玉般的光影,照在每一条曲折的小径上。地上开满了野花,小鸟的鸣声带着怡人的尾音,美丽的森林安详宁静地包围着我们。
  我实在不能想象这样美丽的森林还会有另外一副恐怖的面貌、狰狞的威胁,我不能想象,我也不愿想象。
  于是,在一连串的惊叹以后,仍然可以回过头来再过我们自己的日子。虽然在听过那些故事以后,好像偶尔会有死者的阴影从幽深的小径的尽头掠过,但那到底与今日的我没有多大的关连,只要摆一万头,大笑几声,或者跟着同伴跑上几步,就可以摆脱了。
  回到宿舍时,已经很晚了。洗了澡换了睡衣,正想回房睡觉,走过法兰西丝的门前时,看见还有灯光和人声,敲敲门伸个头进去,门里三、四个女孩子正围坐在地板上闲聊,怪惬意地。
  “怎么还不睡?”
  “进来坐,阿蓉。”
  “嘿!阿蓉,今天玩得高兴吗?你们到哪里去了?”
  法兰西丝一面问我,一面拍拍她身边的空地。于是,把门关好,我也挤了进去。法兰西丝是我们这里资格最久的房客,在她房里吵闹的话,安丝玉小姐很少来干涉的。
  我先向她们报告了今天的行踪,她们之中,也有人去过的,马上就热热闹闹地谈起来了。
  “嗨,说个秘密给你们听好吗?”法兰西丝忽然想起了什么来:“是关于胡凡小姐的。”
  “好啊!”我们大家都要听,安妮又想到胡凡小姐的古怪模样,于是她站起来,伸出手在墙壁上乱摸,一面摸,一面问我们:
  “你们觉得够暖吗?”
  “你们不觉这房子冷吗?”
  大家都嘻笑了起来,安妮又黑又肿又圆的样子完全不像胡凡小姐,只有那沙哑的语调倒学得满象的。
  
      *
  
  法兰西丝也笑了,招手把安妮叫了回来。然后用暂时的静默和逐渐转变的神色来向我们暗示,她要讲的故事不是个轻松的故事:
  “你们别着胡凡小姐现在这个模样,她年轻的时候可是个出了名的美人哩!”
  在我刚搬进宿舍的时候,她就已经是这个样子了。不过,听安丝玉小姐说,她年轻时的确是很美,很有气质的,那件事发生以后,她的相片还上过报纸。
  当然,假如不是因为那件事,单只为她长得美,记者是不会特意去报导的,实在是因为那件事情太惨了。
  大概在四十多年前,胡凡小姐十九岁的时候,和同村的一个男孩子订了婚。那个男孩子刚从大学毕业,在镇上找到了事情。他们两家住的不远,从小就相熟,可以算是青梅竹马。他们的家就在阿蓉今天去过的那个山区里,两家的中间,隔着一片森林,林子不大,假如天气好,路又熟的话,从这里走到那家不过三、四十分钟的样子。
  “唉哟!要会一次情人还要走上半个多钟头,我才不干呢!”又是安妮打岔,法兰西丝不理会她。
  “在山区的人来说,卅分钟的山路算不上什么,这一对情人大概在森林里过过很多好日子。
  他们订婚的那一天,照了很多相片。在几天后的傍晚都冲洗出来了。男孩子从镇上下了班以后,就把这些相片都带回来了。他想马上就把相片拿去给胡凡小姐看。可是,那几天山区正在下雪,天又快黑了,男孩的母亲用那地方的乡下人惯有的顾忌力阻她的孩子,她认为这不是个可以外出的晚上,尤其是到森林里去,有什么事第二天早上去不是一样吗?
  可是,你们大概是知道的,没有什么可以阻挡这年轻人去会爱人的心的。男孩子虽然知道山区里曾经发生过很多事情,但是,他自恃身强体壮,又自信对这森林熟如指掌,于是,只加上了一些御寒的衣物,他就兴冲冲地带着相片去献给爱人去了。
  他进了那个林子以后,母亲就开始担心了。当时两家之间也没有电话,整晚都无法联络,母亲也整夜都无法合眼,天刚亮的时候,就四处央人去帮她找她的孩子。
  孩子找到了,就在一片桔林的中间,一条他们平日最少走的路,为什么会在黑暗的寒夜里引导他走向生命的尽头呢?怀中的相片上微笑的情侣再也无法相见了,相片却被那些记者拿去登在报上,大大地作了一番报导,赚了很多读者的眼泪。
  胡凡小姐就出了名了。后来,她一个人离开了家,到布鲁塞尔来做事。她没读过什么书,只能在工厂里作工,或者在商店里作店员。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了安丝王小姐,就搬到我们这个宿舍来住了。可是,她常常换事情,每件事都做不太久,几年后就离开宿舍,听说是去法国投靠她姐姐,二十年来没有一点音讯。
  有一天,她又回到宿舍来了,她变得很苍老,也没有职业,靠社会福利金过活。碍于规定,宿舍无法收留她,安丝玉小组替她在附近找了个房子,每天三餐要她回来吃,才解决了她的问题。就这样又过了十几年。”
  法兰西丝说完了她的故事,我们都呆了,房间里很安静,伊素特,一个平日待人很好的比国女孩子轻声地开口说话:
  “我去过她家。有一次,她病了,好几天没来吃饭,我打听了地址去看她,她的房里光秃秃地,除了一张床以外,什么都没有。她好像很生气,不喜欢我去看她的样子,一句话也不和我说,我只好赶快走掉。
  后来:安丝玉小姐去看她。大概给她请了医生。过了几天,她又回宿舍吃饭了,好像忘了跟我发过脾气的事,又对我有说有笑了。”
  
  胡凡小姐的爱情故事,不正是我最爱看的那一种吗?有着永恒的美感的悲剧!假如搬上了银幕,最后的镜头应该是一片白茫茫的森林,女主角孤单落寞的背影越走越远,美丽的长发随风飘起,悲怆的音乐紧扣住观众的心弦,剧终的字幕从下方慢慢升起,女主角一直往前走,没有再回过头来。影象慢慢地谈了,当灯光亮起时,观众还带着一副意犹未尽的陶醉的神色。
  可是,我看到的剧终,放在四十年后,却完全不一样了。这样的剧终,虽然是真实的,却很难令人欣赏:一个古怪的白发老妇人,走在喧嚣狭窄的市街上,在她光秃秃的屋里,只有一张床。
  自此以后,在胡凡小姐的面前,我再也不唱那首我一直很爱唱的法文歌了:
  
  爱的欢乐,
  只出现了一会儿。
  爱的痛苦与悲哀啊,
  却持续了整整的一生。
  
    六十六年八月三十日
 
  卷一 来时路
  想您,在夏日午后
  无边的回忆
  旧日的故事
  后山
  四季
  爱的絮语
  猫缘
  海棠与花的世界
  荷花七则
  成长的痕迹

  卷二 窗内
  窄门
  我的记忆
  谢谢您!老师
  几何惊梦
  花的联想
  白发吟
  窗前札记
  不忘的时刻

  卷三 窗外
  胡凡小姐的故事
  玛丽安的二十岁
  海伦的婚礼
  莲座上的佛
  卖石头的少年
  乡关何处
  达尔湖的晨夕
  那串葡萄

  附录
  人生欣赏·欣赏人生
  谦卑的心
  附记 回顾所来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