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前札记

    窗前的妇人
  
  后院里有十几坪的空地,丈夫在中间种了七、几株玫瑰。围绕着这些玫瑰,在墙边,我随意栽了几株花树。有白兰花、莲雾树,还有韩国樱花、圣诞红、紫阳花和夜合欢。没有怎么加意地照料,但是在这个丰饶的岛上,所有的花树都恣意地顺着季节盛开着。
  墙上爬的是木本牵牛,十月的时候,会开出满枝的紫色的花簇,从深紫渐渐变成淡粉。去年花开的时候,廖和曾刚好一起到石门来,他们先不去看我的画,却先跑到院子里来看花,喜欢得不得了。廖向我要求,春天来时一定要设法给她找一棵同样的爬藤来。
  今年春天,我把木本牵牛的幼株连着盆子带到她家,种在她后园的墙边,后来两人在通电话的时候,就常常会交换两家墙上的植物的消息。
  有一次,她说;“我喜欢在我做饭的时候,可以抬头看着窗外的院子,这样心里会更快活一点。”
  我深有同感。做为一个家庭里的主妇,每天总会定时地进入厨房,尽管我还要画画,还要教书,可是我仍然也要为丈夫和孩子们准备一天一次或两次的餐食。我并不讨厌做饭,相反地,有时候,从画室里走出来,洗干净了沾满颜料的双手,围起围裙,开始淘米煮饭的时候,心里也是很快乐的。
  但是,你若要我在洗杯子、洗筷子和看一本书或者去山上散散步的两种生活方式里选择的话,我当然要去看书或者散步,我当然不要去洗杯子或者洗筷子。只是,做为一个妇人,总有一些该尽的义务,由不得你说喜欢或者不喜欢的。
  所以,在洗杯子的时候,在等菜熟的时候,我常常会从厨房的窗口望出去,不为什么,只为看看外面的天色,看看院子里的花。而无论是正午还是黄昏,晴天还是雨天,窗外的景色总能让我的心胸更加舒散一些。有时候,会忽然惦念起一个好久没见到面的朋友,有时候什么也没想,只静静看着我们那只懒猫睡在花荫里,花瓣落在它胖胖的身上,然后,一顿饭也就在抬头、低头之间做好了。
  我常想,一定有很多主妇和我一样,在这近午或傍晚的时分,站在厨房热热的炉子前,一面炒菜,一面不自禁地向窗外望出去。她们并不讨厌自己的主妇身分,可是,她们也并不太喜欢一生都耽在厨房里。在心中,在窗外,她们都另有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有她们另外一种独特的、不属于任何人的生命。
  窗前的妇人,就是因为有了窗外的那一角蓝天与自由,才能对窗内的世界更加容忍与珍惜。
  
    葱蒜的联想
  
  买菜的时候,卖菜的妇人总会塞给我几根葱,我常常是笑着放进菜篮里,偶尔有几次,我会婉谢她的好意,因为冰箱里已葱满为患了。
  做菜的时候,也学着别人,常常加些蒜瓣儿在青菜里。笨手笨脚的我,不大会用刀背拍蒜,力气总是用得不对,因此,常有些蒜头被震得掉在地下,只好拣起来丢到垃圾桶。好在总有一些剩的在砧板上,可以拿来用,对丢掉的那些因而也不太在意。
  一直到有一天,想在晚餐的时候做一条红烧鱼,需要葱、姜和蒜,打开冰箱,姜是有一点,葱只有两根瘦瘦细细的,再一看储藏室里,平日放蒜的容器里,只有一瓣蒜瓣儿了。刚好那时外面风雨很大,邻居又都不在家,晚饭的时刻也逼近了,于是,只好将就着用这些平日决不会放在眼里的剩余物资了。
  我非常小心地清洗着葱,更加小心地轻拍着蒜,平日一定连着皮丢到垃圾桶里的头头见尾都小心谨慎地捡了起来,放进碟中。小小的白瓷碟里放着少量的姜、葱和蒜,女儿过来看到了,笑着说:
  “妈妈,你好像在扮家家酒嘛!”
  想不到,那样的一份家家酒配料,竟然在红烧鱼里发挥了足够的效用,晚餐的桌上,丈夫与孩子们都没有不满意的表示,大家都高高兴兴地,把菜吃光了。
  有好几天,我心里都在想着这件事情,好像是这一次葱蒜的意外,竟然给了我一些联想与启示。
  不是吗?我的生活里有些事物不也是如此吗?我一直在浪掷着的时光与幸福不也是如此吗?
  今日的我,画钢笔画时有专用的桌子,画油画时有专用的画室,画布是丈夫和姊妹们特别从国外为我搜购的,画框是特别请木匠为我订制的,可是,我还常常埋怨,常常叹气,有时候好久好久都画不出一张画来。
  而十四岁时,刚过台北师范的艺术科,在中山北路那家唯一的学校美术社里,我只能买最粗糙的炭条,只能一块钱一支地挑造着零卖的水彩。可是,那时候,有着一颗炽热的心,因而,不管是在炎阳下的写生,或是在古旧的美术教室里画石膏,我都战战兢兢,全力以赴。因而在今天翻看那时候的作品,尽管技法拙劣,构图幼稚,可是仍然能感受到画中有一股力量,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人的光泽。
  有着丰盛的资源当然很好,但若是因此而失掉了感谢与敬业的心,便是一种可怕的浪费了。
  
    羊齿植物
  
  女儿上了小学三、四年级以后,要带饭盒上学,我晚上给她准备好。她早上自己开了冰箱拿出来带走,相安无事。有时候,我白天没课,也会在中午特别为她送饭去。
  前几天天气特别好,芒草开得白花花的。我中午骑了车走田间的小路去她的学校。稻子快熟了,味道很香,风吹过来,一片起伏的金黄。住在乡下真好!孩子上学放学的时候,四季就在他们的身边与眼前变戏法给他们看。在学校里有可亲的老师,在学校外有可亲的大自然,难怪每个孩子都对自然课特别感兴趣。
  在路上碰到儿子幼稚园里的老师,她笑着和我打了个招呼,正要错身而过,忽然停下来问我:“刘太太,你们家的孩子是不是特别偏爱羊齿植物?为什么他每次只要看到墙角有一小棵的羊齿植物就会高兴得大叫?”
  怎么解释给老师听呢?在蓝色的天空下,在金黄的稻田中央,美丽的老师的黑头发在秋天的阳光里有着很好者的光泽。她正眯着眼睛微笑地等待我的回答。
  要从哪里开始说呢?从我的童年开始说起,还是从孩子的父亲的童年开始说起呢?其实,孩子并不是偏爱羊齿植物,只是,从他懂事以后,从他那两条小腿能够跟着大人旁边打转以后,我们就常带他到山上的林子里去。山离家很近,而到林子里的目的除了散步以外,还希望能够找到美丽的羊齿带回家去。
  石门是个潮湿的山区,在山林间常长着各式各样的羊齿植物,我们试着移植一些到园里的树荫下,有时候成功,有时候不成功。可是整个移植的过程很让人兴奋,从寻找到发现到掘出到植入,一家人从大到小可是全力以赴,有时候孩子发现了一种新的叶子,经过大人认可以后,他们那种得意与欣喜的表情,实在惹人怜爱。
  要怎么解释给老师听呢?父母的重视与鼓励对孩子有无限大的影响。我们不过只是带他上了几次山而已,我们不过只是夸了他几句而已,小小的心灵便对羊齿植物产生了一种狂热了。他哪里是偏爱这种植物呢?他偏爱的不过是跟随着这些植物而来的甜蜜的记忆罢了。
  我希望,这些记忆能够永远存在他的心中,因而会使他对大自然有了爱恋与感激。等他长大以后,等他有了自己的孩子以后,他也会尽量地带孩子到山里去走走,带孩子辨认各种不同的花树,然后,他的孩子也会指着林中最幽深的地方,惊喜地向他的父亲说:
  “看哪!好多好漂亮的羊齿植物啊!”
  
    六十九年十二月十四日
 
  卷一 来时路
  想您,在夏日午后
  无边的回忆
  旧日的故事
  后山
  四季
  爱的絮语
  猫缘
  海棠与花的世界
  荷花七则
  成长的痕迹

  卷二 窗内
  窄门
  我的记忆
  谢谢您!老师
  几何惊梦
  花的联想
  白发吟
  窗前札记
  不忘的时刻

  卷三 窗外
  胡凡小姐的故事
  玛丽安的二十岁
  海伦的婚礼
  莲座上的佛
  卖石头的少年
  乡关何处
  达尔湖的晨夕
  那串葡萄

  附录
  人生欣赏·欣赏人生
  谦卑的心
  附记 回顾所来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