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安的廿岁

  我头一次来找这间女生宿舍的时候,几乎错过了它。
  宿舍在一条很陡削、很狭窄的斜坡的闹街上,两旁都是百货公司,白花花的大玻璃橱窗,嚣张的霓虹灯,忙碌的店员,忙碌的行人。这里是布鲁塞尔的中下等商业区,因此商店里摆的也是中下层人买得起的货色,在门口堆成一大堆的柜台上,有时候是贱价的毛衣,有时候是当令的水果,有时候是打折的睡衣裤,有时候是你想都想不到的奇怪东西。
  而这幢灰黯、老旧的女生宿舍就挤在这些陈列着便宜货的百货公司中间,越发让人看不见它。其实,住久了以后,我就发现这栋建筑虽然老旧,但是却很够宽敞,当年一定也曾气派过。一排三层的雕花窗户,每层靠街都有五、六间房间,然后左后方又伸出去七、八间房间,整栋建筑是个大写的L字形。而在这个字形的空缺处便是一个长方形的花园,不太大,但是与市声隔绝,很幽静,草坪上又种了好多玫瑰,在夏天的是足够宿舍里的女孩子日光浴用的了。
  我就是在那里遇到玛丽安的。
  我对她的第一个印象并不太好,因为她穿了一条太短的短裤,大衬衫上又印了很多看起来很闷的红黄色的花样。蓬发是干草色的,又长又乱,在脑后用橡皮筋随便扎了个马尾。身材高大得有点笨重,而最令我不喜欢的就是那张长而多汗毛的脸上傲慢的表情。
  那天太阳很暖和,是布鲁塞尔难得的一个好夏天,我在这宿舍己住了半年了,已经有了一个小圈子的朋友,所以,当玛丽安懒懒地走向我时,我并不想向她打招呼,我并不需要她这样一个朋友。
  于是,我只是安静地靠在草地上,好像有意又似无意似地把眼睛眯起来,玫瑰花在我身旁散发着被阳光烘炼出来的熟香,我索性闭起眼睛向后躺下去。我今天需要独自享受我的青春,我并不需要朋友,我希望她不要过来打扰我。
  她果然没来打扰我,我安静地躺了许久,除了角落上安妮那一伙的谈笑声以外,没有任何新的声音。
  我有点好奇,忍不住张开眼睛,坐起来,便看见她的微笑了。和她刚才傲慢的神色比起来,她有—个非常羞怯而又动人的笑靥。她正一个人孤单单地坐在离我不远的椅子上,交叉着双臂注视着我,对我试探地微笑,好像很寂寞的样子。
  我心里有点不忍了,于是,我也向她笑起来,究竟,我和她有很多相似之处:我们都有一副傲慢的面孔,一个羞怯的微笑,和一颗寂寞的心吧。
  大概就是因为这样,我和玛丽安开始做起朋友来。刚好我俩的房间都在同一层楼上,早晚见面的机会也多,从一起下楼去饭厅吃饭开始,慢慢地一起出去散步,一起出去买东西,到一起在房间里做竟夜的长谈。
  这个宿舍里出出进过总住有二、三十个女孩,大多数是比国人,外国籍的只有三、四个,通常都是远道来求学的学生,好像我一样,而比国的女孩们则差不多都是已经在上班做事的了。经验告诉我,这些女孩如果不是家离学校太远,通常都是在家里得不到快乐才会到宿舍来住的,所以,我虽然和玛丽安已经很熟悉了,但是我始终不敢问及她的家庭,我只听她说过一次,她的父母已离婚了。
  她现在正在读秘书学校,大概还有几个月就可以毕业,她希望能在毕业之后,马上就可以找到一份工作。
  “我恨不得马上就能做事,可是我爸爸说不必急,他可以供我到二十岁。”“
  “那么,你现在几岁了呢?”
  “十九岁半了,其实,假如不是跑到加拿大去白混了半年,也许我现在已经毕业了。”
  才十九岁半,但是她看来远超过这个年龄。我知道白种女孩发育得都很早,所以在我这东方人的眼中看来,她们都过于成熟。但是,玛丽安的样子有点不同,她好像是在情绪上的成熟,才十九岁半,就一个人寂寞地独来独往了,放假日也很少看她回家,带着一到毫不在乎的傲慢面孔踯躅在布鲁塞尔的街头,怪不得她会有那么寂寞的一颗心。
  她实在是很寂寞的,每天一早去秘书学校,中午起回来吃中饭,下午又去补两三个钟头的语文课。下课后就待在宿舍钩毛衣,一直等到我下课回来,于是一起吃上一顿叽叽喳喳的晚餐,吃完饭后不是拖我出去散步,就是赖到我房间聊上一晚,除此之外,她好像没有什么其他的活动,也没有什么其他的朋友。
  我很喜欢和她聊天,她除了个性爽直以外,还有不少旅游的经验,小小年纪,去过加拿大,去过非洲,有很多新奇的话题。
  可是,我有时候也会感到不耐烦.我学校里有一大堆的作业,我的家信好久没写了;而且,有时候大卫从鲁汶给我打电话来以后,我常常想一个人孤独地过上一晚,在烛光里回味他刚才话语里的关切与挚爱。
  所以,当有一天晚上她又来敲我的门时,我正准备给爸妈写上一封长信,不想和她出去,她一再的恳求我,我总提不起兴致来。
  “可是,我今天实在很需要你,陪我一下吧,附我走一走吧。”他仍然赖在门口,我实在有点不耐烦了。
  “拜托你,让我安静一下好不好!”
  于是,我又看到那个寂寞的微笑了,有点勉强,有点无奈,她耸耸肩转身走了。注视着她高大落寞的背影,我有点歉疚,但是心里也有点愤恨:她破坏了我今晚的快乐与安宁。
  此后,有好几天,我都没看到玛丽安。餐厅、走廊、后园都没她的影子。我有点不安了,抓住珍纳问她,有没有在学校看到玛丽安,因为她也上秘书学校。
  “她这几天请假,没上课。”
  “为什么?”
  “她妈妈从法国来看她了,她们母女住旅馆去了。”
  那么,那天她应该已知道妈妈要来的消息了,她应该高兴才对啊,怎么有那样烦躁的反应呢?好像有什么负担在身上的那种样子呢?
  五天后的一个傍晚,玛丽安把她的母亲带回宿舍来了,好美丽端庄的一位母亲啊!同样是金发,却是优雅而带有光泽地梳起来,穿的衣服也很考究,一看就知道是从价钱不是我们想象得出的那种店铺里买出来的。她年龄可能有四十了,但是平日大概很重保养,看起来才不过三十一、二的模样。
  她很温柔地对她女儿的这些朋友一一打了招呼,然后就和玛丽安对坐着吃了一顿晚餐。我们这些女孩都很识趣地没有过去打扰,我在另外一张桌子上,有时抬起头来看玛丽安,看她那文雅而又客气的母亲。玛丽安在和母亲交谈时的动作似乎有点和平常不大一样,似乎有点做作,她好像在假装自己很爱娇,很快乐,假装自己是和对面的母亲一样的优雅,可是她的动作和她蓬乱的头发、高大的身材、傲慢的面容配起来,又显得很不调和。那天晚上,我几次端详着我的朋友,心里竟不自觉地为她感到悲伤。
  把母亲送走以后,玛丽安晚上又来敲我的门了,这一次,我以全心的诚意为她打开了门。我愿意陪伴她,我也愿意安慰她。
  她一定从我的眼睛和面容上看出我的心意了,头一低。她竟然就站在我的门口流起泪来,我马上把她拉进房里,把门关上,让她坐到沙发上去。然后假装忙碌地去小柜子里给她找东西吃,刚好有台湾寄来的牛肉干,她一向很爱吃的。
  “喏,吃吧,我爸妈寄来的。”
  话出口,我就知道我说错了。就在停顿下来的那一刹那,玛丽安反而把头仰了起来,向我微笑地摇摇头,表示她并不在意。泪水还在她的颊上,灯光下她的轮廓显得温柔多了,湛蓝的眼睛看起来好美好美。我的朋友在我面前显示了她的真正年龄,她的痛苦的十九岁半。
  “没关系,我反正已经习惯这种日子了。”
  父母在十几二十岁的时候结的婚,然后又在十几二十岁的时候离了婚。战后的欧洲有好多这种年轻而又冲动的怨偶,甜蜜的青春的爱情不过是经不起考验的一场恶梦,于是,在醒过来之后便很快地分开了。这本来是男女双方都很情愿的事,只是有一个人对这分离不能心甘情愿,那就是在这一次婚姻中生下的这个孩子:玛丽安。
  玛丽安的父母离婚以后,都飘荡了几年之后再各自嫁娶,玛丽安一直跟着爸爸和继母还有两个小弟弟住在比国的乡下。母亲到法国后嫁了一个很有钱用在丈夫,又生了两个女儿。
  “有时候,我告诉自己,我还不错,我比那些无依无靠的孤儿强多了。父母健在,每到我的生日都会有礼物寄来,我还有两个很爱我的顽皮的弟弟,很漂亮的两个从没见过面的妹妹,每年都会在圣诞和新年时给我寄卡片来,我应该比什么都没有的孤儿强多了。可是,你知道吗?他们可能还会有甜蜜的梦,梦里有虽然失去了但曾经爱过他也彼此相爱的双亲,梦里有美丽的回忆。而我呢?我的梦里没有一个我可以回去的家。
  “我老是梦到我站在两个很漂亮的家的前面,可是门是紧紧地关着的。我站在寒风里看他们在屋里又笑又唱,我想敲门,却怎么也举不起手来。想叫,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他们的世界那样温暖快乐,而我却进不去。
  “你知道我多羡慕你吗?你虽然远离父母,在陌生的地方读书,可是你的父母好像就紧跟在你的身旁。他们的相片,他们的信,他们的礼物都不断地在告诉你他们的爱和他们的等待。可是我呢?我母亲的出现不过是在提醒我她已不再能做我的母亲了。虽然她常给我写信,给我礼物,偶尔两三年来看我一次,和我共度几天假期,可是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了。我是不能去看她的,我知道她的先生并不会欢迎我,她的女儿也不会欢迎我,而且,我更知道,事实上,我的母亲也并不欢迎我。”
  玛丽安已不再流泪了,她只是平淡地向我叙述着,好像在说着别人的事情一样。
  “不过,你爸爸一家人还待你不错嘛。”我试着说些话安慰她。
  ”是的,我知道父亲是很爱我的,继母也不是个坏女人。但是爸爸在她面前总很小心地不提曾经送给我的什么东西,给我生活费时也总挑她不在眼前时拿给我。有时候有刚认识的朋友到我们家来,很奇怪我为什么会和弟弟差上十岁时,父亲在继母身旁解释时的勉强面容,我总不想去看。”
  这就是她为什么才十几岁就离开家到处乱闯的原因吧,这就是她为什么在人群里总会仰着傲慢冷寞的面孔的原因吧。夜已很深了,熄了灯,我已没有什么话可以安慰我的朋友了。我只有点起蜡烛来,和她一起倚在窗前,共度一个无眠的夜。
  三个多月后,玛丽安从秘书学校毕业了。
  毕业那天,我和大卫请她和珍纳去中国饭店吃了一顿饭,她高兴极了,一直嚷着说等她哪天找到事后也要回请我们一顿。
  不过,她的事情大概找得不太顺利,拖了好久,天天跑出跑进也得不到什么结果。我们这些宿舍里的女孩子,每天在晚餐时都要有人为她打气。
  有一天早上,她在走廊上碰到我,要我通知大卫,星期六晚上她要请我们吃饭。
  “唉呀!那你是找到事了,太棒了!”我叫了起来。
  “不是,不是,事情还没找到。刚才爸爸来信,要我请你们回家吃饭,还有珍纳也一起去。”
  她很高兴地和我说完就走了,大概又赶着去参加什么面试吧。我看她这样高兴,也跟着感染了她的快乐,于是一面唱着歌一面跑到楼下门房去打电话给大卫。
  星期六,我们依约地去了她家.四个人一起到车站去坐火车,到了孟斯城后又换乘了公共汽车,坐了差不多十分钟才来到一个小镇。她父亲是镇上的药剂师,在大街上开了一间药房,一家人另外住在镇边的一栋小小的白色楼房里。我们到时,一家四口都已经在门前的花架下等着我们了。两个八九岁的男孩象一阵风似地向我们快步跑过来,一面插手,一面大声地叫:
  “玛丽安,玛丽安。”
  两个小男孩都长得很象父亲,有着长长的脸孔,和一双很传神的棕色眼睛。顽皮地挤眉弄眼向我们打招呼,然后一边一个牵着玛丽安的手走回家去。
  他的父亲长得很高大,比较起来,继母就矮小多了,棕发白胖的脸上带着一副深色细边的近视眼镜,很平凡的一个家庭主妇的样子。我向他们走过去时,心中暗地里拿她和玛丽安美丽的金发母亲比较,不知道玛丽安的父亲是不是故意选择了一个面貌平庸的女人?是因为美丽的面孔带给他痛苦的回忆吗?他有时候会不会后悔?
  一进门,她的小弟弟马上就跑到客厅的中间,站在一块浅蓝色的地毯前面,然后转身面对我们:
  “不可以踩地毯,刚扫干净的。”
  我们都笑了,她的继母尤其笑得厉害,她的父亲也搂着玛丽安大声地笑着,不是很甜美的一家吗?
  他们并不是收入很多的家庭,家里的摆设很普通,却到处都有一种温馨柔美的气氛,看得出女主人的匠心。一道一道上来的莱更是色、香、味俱佳,我们吃得高兴极了!
  玛丽安的继母很得意,很兴奋.我们这几个客人也是有心人,诚心地想讨好她,桌上的气氛因而非常融洽。
  饭后又是甜点,又是冰淇淋,又是酒,又是醒酒的咖啡,终于,该告辞了。
  玛丽安的父母热烈地和我们握手,欢迎我们再来,两个小弟弟早已忘记了看守地毯的责任,和我们玩得依依不舍。我们正要和玛丽安握手告别时,她却说要和我们一起走。
  “可是,明天是星期天啊!你可以住到星期一才回去吧?”我自作聪明地替她安排,实在是,这样温暖的一个家,令我也不想离开。
  “不,我明天还有事,一起走吧!”
  明天会有什么事?我亲爱的朋友,大卫环抱着我的手忽然紧了一下,我警觉地停住了。怎么回事?气氛好像在一刹那之间僵住了,然后又恢复过来,就好像七彩缤纷的影片在中途忽然停了一两秒钟电一样,景色呆滞了一会儿,然后大家又都重新开始动作,重新开始演出。
  玛丽安的爸爸说要送我们到车站去,弟弟们也嚷着要去,被父母温柔地劝住了:
  “乖,该上床了,外面好冷,不能出去。”
  可是,他们为什么不也以同样温柔的语气来劝阻玛丽安呢?外面的风真的很大,好冷的天,我们不约而同地把领子竖起来,弯着腰低着头向车站走去。
  五个人来到车站,巴士还没来,冷冷的石板路上反映着冷冷的月光。玛丽安的父亲一直用手臂环绕着她,父女俩坐在候车的长凳上听着风声,看着月色,静静地不说一句话。
  车子终于来了,她的父亲和我们—一握手作别,最后,他面向着玛丽安,在她两颇深深地吻了两下,然后我听见他低声地向玛丽安说:
  “生日快乐,我的宝贝。”
  可不是吗!今天是玛丽安的生日,廿岁的生日。怪不得有这样一次邀宴,怪不得有这样一次聚会,我怎么早没想到呢?玛丽安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他们刚才为什么没有宣布呢?
  车子发动了,玛丽安匆匆跳上车来,笑着转身和她父亲挥手道别,车窗外他父亲高大的影子很快地消失了。我抓紧扶手,正想走过去向她说一声生日快乐,可是,车子摇晃得很厉害,路灯照进来,我看见我朋友正在无声地哭泣,泪珠纷纷地坠落下来,我就噤声退后了。
  玛丽安的廿岁生日就这样过去了。隔了不久,她找到了工作,到沙勒尔瓦城一家旅行社去做女秘书,于是就搬出了宿舍,离开了我们。我们之间还时常通讯,听她说她工作得很起劲,也开始交了不少朋友,慢慢地信不多了,但是新年,圣诞总会寄来一两封。
  而每年,在她生日的那天,我都会寄一张卡片给她,向她道贺,向她说出我在那天晚上没能说出的话:
  “玛丽安,祝你生日快乐。”
  
    六十六年二月
 
  卷一 来时路
  想您,在夏日午后
  无边的回忆
  旧日的故事
  后山
  四季
  爱的絮语
  猫缘
  海棠与花的世界
  荷花七则
  成长的痕迹

  卷二 窗内
  窄门
  我的记忆
  谢谢您!老师
  几何惊梦
  花的联想
  白发吟
  窗前札记
  不忘的时刻

  卷三 窗外
  胡凡小姐的故事
  玛丽安的二十岁
  海伦的婚礼
  莲座上的佛
  卖石头的少年
  乡关何处
  达尔湖的晨夕
  那串葡萄

  附录
  人生欣赏·欣赏人生
  谦卑的心
  附记 回顾所来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