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慕蓉作品:同心集

猫路历程

　　四年前的春天，有一日下班回家，我的太太说她给我买了一个我一定会喜欢的生日礼物。
　　屈指一算，生日还有几天才到，她急着买礼物是什么意思？而且，为什么她这么有把握认为我一定会喜欢呢？
　　原来礼物是一只暹罗种的小雄猫。从它的眼神和动作里，很容易看出它不凡的智慧和过人的敏捷，所以它很快就得到全家人的喜爱。太太说：当初在宠物店里本来是有一公一母两只小猫的，她开始的时候很属意那一只母猫，但是这头小公猫却从笼子里不断伸爪出来对她拉衣扯裾，频频示好，她心一软就把它买回来了。
　　那时候家里原本有一只大白猫的，可是因为吃了被毒毙的老鼠而一命呜呼了，全家人感到非常难过，所以我想太太不过是以送生日礼物为题，买只新猫来抚慰全家人的失猫之痛罢了。
　　看来似乎我家不可一日无猫，实际情形也差不多如此。孩子爱猫，必然是受到了父母的影响。我家太太为何爱猫在此暂且不表，谨略述一下我自己的猫路历程。
　　我在六岁的时候，才问明了我当时的年龄，所以推算起来，五岁以前的事会不记得。总之，从记事的时候起，家里就有两只老雄猫：一只黄的，名叫“黄猫”，一只狸花的，名叫“狸猫”。那时家住重庆市郊，每家都养猫防鼠。本来两只雄猫是不能在一个屋顶下并存的，可是因为它们太老了，所以涵养也好得多，就算是在彼此极端不满的时候，也只不过是相对而坐，互敬两三个耳光而且。也正是因为如此，它们才能忍受我的“照料”——包括演戏、梳头、拉车，当然也有爱抚等。那时候家中兄姊都已入学，我又赖皮不肯上幼稚国，所以这两只猫给我的童年带来不少快乐，从此认猫为最好的朋友。
　　从此以后，家里就没断过猫，但是如果把我养过的猫全搬出来，一定非常乏昧，不过，几十年下来，有些猫事的确值得提一提。
　　住在台中的时候，家里来了一只小母猫。养母猫的好处是它会一天到晚留在家里，不象雄猫那样一天到晚在外头游荡。然而坏处是会生小猫，而分送小猫十分不易。这只母猫长大了以后，每一胎都会早产，我们虽然没有从它那里享受到养小猫的乐趣，却也免了分送小猫的痛苦和困难。这只母猫十分受宠，吃特制鱼饭，睡我们的床，先母伏案写作的时候，它会躺在稿纸上撒娇。那时候有一位父执辈的朋友常来家里走动，看到我们家里如此养猫，说过一句话：
　　“我死了以后一定托生到你们家来做猫。”不幸的是真的过不多久他就去世了。
　　在我出国读书以后，这只猫还陪伴了先母好几年，直到有一天接到家信才知道它因为吃了被毒毙的老鼠而身亡。信中先母说她很难过了一阵子，尤其是在写稿的时候，常常觉得桌上缺了一些什么，久久不能忘怀。
　　话说到了比利时以后，住在鲁汶的“中国学生之家”，有同学在一起相互砥砺，的确减轻了不少思乡之苦。当时在这幢建筑中，鼠辈猖獗，屡经围剿、毒杀都不见效，于是心生一计，向指导神父建议养猫驱鼠。神父答应每月编列预算，供喂猫之用。然而此时虽然诸事皆备，唯缺一猫，于是，设法用食物诱猫。
　　须知猫乃天生君子，在未充分了解你之前，绝不轻易和你建立友谊。所以在你选定好要引诱的猫之后，必须非常有耐性，对它用温柔的语气说话，不去碰触它，表示你请它吃饭完全是出自至诚，绝没有丝毫要占有它的意思。待它吃了几顿，体会出你的诚意以后，才能容许你轻抚它。然后你再把饭碗逐渐而缓慢地移向室内，猫才会在有一天终于成为你家的猫。这个时候，你好象完成了一项伟大的使命，会非常珍惜你和猫之间的友谊。
　　这只猫大概原来也是在公寓中长大的。欧洲人训练公寓中的猫是在抽水马桶大小便，可是因为“中国学生之家”的厕所门经常是关着的，给这位新来客带来很大的不方便，所以有一天居然选了一间没关门的学生房间中的洗脸盆拉了一恭。没料到惹起一场极大的风波，有的同学甚至猜测是某某同学故意干的好事，这充分暴露了我国人相互猜忌的习性，实在要不得！
　　既然有预算支付猫食，猫的伙食当然在水准以上，每餐吃猫食罐头拌饭，吃起来津津有味。有一天早餐后我正在给猫拌饭，当时住在“中国学生之家”的唯一比利时籍的同学顿然若有所悟地长哼了一声，原来此位老兄有天早上发现冰箱里有一罐肉酱，以为也是宿舍供应早餐的一部分，所以他把肉酱涂在面包上，吃了一餐腥腥的，颇有怪味的早餐。直到看到我的喂猫经过，他才知道他那天吃的原来是猫食。他说完之后，大家不禁捧腹大笑，这位仁兄未免太粗心了，罐头上明明印着猫象，又写明是给猫吃的，他居然会全然不知。
　　这只猫安心地住了下来，并且生了一窝小猫，深得我女朋友的喜爱。后来她成为我的未婚妻，今天是我的太太。
　　我离开“中国学生之家”后，猫由另一位同学接管。但是，“飞鸟尽，良弓赋”，鼠辈尽了以后，猫的重要性也没有了。于是我又回头替它在当地报纸登广告，公开征求新主人，没过几天，接管的同学告诉我说有一个比利时人来把它抱走，并且快乐得一直想给这位同学买猫的钱，我非常高兴它又进入了另一个爱猫的家庭了。
　　在比利时给了婚，住在布鲁塞尔，家中当然不能无猫。于是有一天上宠物店买一只混血的安哥拉猫。它有着安哥拉猫的一身长毛，但是因为血统不纯，价钱就比较便宜，很适合我们的需要。
　　那时候我们住在公寓里，家里还养了几只鸟。为了使小鸟们有较大的活动空间，太太特别做了一个一公尺见方的大鸟笼，中间布置了一些枯树枝，给小鸟们休息用。这只猫来了之后，它的日常消遣就是静观小鸟的活动，或者突然扑到笼子上吓得群鸟乱飞引以为乐。
　　这只猫和我们共度了几年的安静生活，又面临我即将学成的时候了。先是太大应国内学校聘约，自己先行回国。为了减轻我的负担，先把小鸟们送给朋友，鸟笼拆掉了以后，猫常常蹲在笼子的原地轻声喵呜，只是鸟朋友都已经不在了。
　　为了赶写论文，我搬到一位同学家去住，只好把猫送给一位比利时朋友。当朋友来接它的时候，我把它抱进笼里，这时候它没有撒娇，也没有抗拒，只是浑身颤抖着，好象已经知道它又要面对一个未知的命运。不久以后，朋友又把它送给一个新寡的老太太，朋友在电话中说老太大给了它全部的爱，它也非常会安慰老太太，都过着非常幸福的日子。
　　回国以后，女儿已出世，又有了完整的家，当然又开始养猫。只是听太座之命，都养在院子里。记得女儿当时正在牙牙学语，有点小小的伤风感冒我们都给她吃鹧鸪菜；有一天我家的猫也病了，咳个不停，我们正在愁该怎么办的时候，站在纱门里的小女儿对着咳嗽的措忽然蹦出一句：
　　“猫咪鸪菜。”
　　全家人听了之后，顿时烦恼全消，大笑了起来。
　　当这只猫半大的时候，展现出它好客的个性——请朋友回家吃饭。起初公母不拘，统统是客，后来就只请母猫了。
　　是的，当时它随时有饭吃，免得它吃被毒毙的老鼠。不幸的是，那样小心地过了几年之后，它后来还是被死老鼠毒死了，才买了现在这只小暹罗猫。
　　第一件使我们安心的事是这只小遇罗猫不吃老鼠，只爱吃麻雀。从小它就是猎鸟高手，每次看到地上留下两三根长羽毛，就知道它老兄打了一顿牙祭，把鸟尾巴留下了。此外，它性情敦厚，很喜欢和小朋友玩，在嬉戏的时候从不伸出尖爪，从不伤人。
　　照理说，暹罗猫是名种猫，应该养在室内接受照料，可是我们认为被囚禁的猫很不自由，所以我们放猫四处乱跑，现在只要不是在交配时期，它一定按时回家吃晚饭。
　　因为它整天在外游荡，上山下海地，长得十分健壮，和一般的暹罗猫很不一样，所以获得心岱女士的青睐，选它做猫女婿，和我们结成了猫亲家。和心岱的暹罗母猫放在一起，我们的猫显得又粗又野，十分缺乏家教。而后又发生了两件不名誉事件，其一是心岱说她养的鹦鹉飞走了，可是奇怪的是两只都在地板上留下了三根羽毛，我们一听就知道是谁的杰作，赶快在电话里赔不是。其二是它身上有跳蚤，又有寄生虫，在心岱家寄居了几天，所有的缺点都被揭发，从此被台北的爱猫人家列为拒绝往来户。好在不久之后心岱的猫生了一窝纯种暹罗猫，公的颇有父风，母的文静可爱，总算有了一个完美的结果。
　　它每天按时回来吃晚饭，晚饭之后，总会在家旁停留一阵子，等着和我们夫妇一起散步。晚上，孩子入睡以后，我们在巷子里散步，身旁总是会跟着一猫二狗，亦步亦趋（狗中的一只是邻居的狗，也喜欢参加我们的活动）。狗是天生有陪人散步的习性，不足为奇，但是，有猫陪着散步，到底是稀罕事，我们心中也十分快乐自豪。
　　我把人分成两类——爱猫的和不爱猫的。我觉得爱猫的人至少有以下几种优点：
　　一、愿意付出爱，并且不企盼对方同等的回报。
　　二、不求别人奉承阿波，就象他养猫的时候，也不要求猫一定要来表示好。
　　三、度量很大，给他身旁的人充分的自由，就象他放任他所爱的猫一样。
　　所以，我认为，爱猫的人多了以后，社会一定比较和谐，容易推行民主制度。为了千秋万世的大计，各位朋友，从今天开始，给你的孩子养一只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