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名妻”

  在念高中的时候,有一天大姊命令我画一个女人。
  在当时,我的美术成绩高低起伏很大。凡是成绩优异,甚至包括了一次比赛冠军在内的作品,都是大姊代为捉刀的杰作;凡是成绩低的,都是地道的拙作。
  我想此时大姊命令我画一个女人,一定是不存好心,要出我的洋相。于是顿时不服气起来,拿过纸笔精心地画了一个女人。大姊接过去一看,笑着说:“你将来一定怕太太,不是怕她凶就是怕她出名。”我问她为什么?她解释说:“因为你画的女人特别壮而且大。”虽然我当时对她那一套心理测验一点也不服气,可是从此在心里种下了一些隐隐的忧虑。
  高中念的是和尚学校,还看不出来面对异性时可能暴露出来的弱点。可是一进了大学,才发现自己不敢对女同学讲话。尤其是面对漂亮的女同学,简直舌头发硬,浑身发抖。尤其是听过一些唐璜型同学的自白,更是把我吓坏了。他们有挺拔的外型,从头到脚没有一处不帅,刚一进大学就选定最引人注目的女同学猛然进攻。但是从他们那里听到的,是挫败多于成就。的确,那时代男性人数比起女性多太多了。年轻的女孩子气焰甚高。要想追到一个女朋友,最少要通过耐力、智力、定力和财力四大测验。
  听到先进们这些经验谈,真使得望女孩而却步。如果说家里是一个男人的堡垒,它也是一个大男生的避难所。于是每逢假日,干脆躲在家里。做父母的这时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生怕这小子要打一辈子光杆。
  出国进修以后,失去了家的保护,同时又感到女孩子实在可爱,只好鼓起勇气来面对女孩子。正当我武装自己准备面临四大考验时,居然发现女孩子并不像传说的那么可怕和不讲理。尤其是比我们晚四、五年毕业的女孩,和我们同时期的女同学们已大不相同。这些年轻的女孩会自费和你一同去吃饭、看电影。换句话说,她们已经把自己提升到和你平等的地位了。
  当然,那时并没有料到“名妻”就在这些女孩子中。在最初和她交往的时候,发现她最具北国气质——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从心到口是一条平坦笔直的大道,没有一丝拐弯抹角。对我这一个既缺乏经验,而勇气又稍嫌不足的逾龄学生来说,真是最理想的对象。
  “来电”以后,想到的当然是婚嫁问题。这个时候,我已经有了九成半以上的把握,她将来不会对我太凶。可是她是不是会出名呢?于是心中一盘算,她是学油画的,环顾世界各国,看画的人口毕竟有限,要想靠画出名谈何容易!于是下定决心,非她莫娶。
  回国以后,名妻最初安分地作画,开画展,虽然名字也上了报,并不见得出了什么名。在这个时期,她也非常珍视她的诗才文才,偶有感触,都记在记事簿里。有一天,她灵机一动,画了一张油画并在其上题诗一首,后来这张油画在展出时居然相当轰动——那首诗得到很多好评。食髓知味,除了在画上写诗以外,还在一幅较大的油画上写了散文。从此以后,杂志出版界开始接受她的诗和画,并且常有稿约。而后,她的散文和插画,经常在报端和刊物中出现。于是从此她以画挤进了文艺界。因为文艺读者的人数远远地超过了看画人口,她真的成为我的“名妻”了。
  最初名妻每写完一首诗,都先给我看一遍,问我懂不懂,看不看得出来她想借这首诗表达什么。有一天打开电视,正在播放国文高中教学,授课的也是和她在同一学校执教的女同事,所以就听上一听。那天的课目是白居易诗,说是白居易每成一诗,一定先请一位老妪过目,如果老妪看懂了,才算真正的完成,否则一定要改到她看懂了为止。于是我明白了,我的功用居然和那位老妪一样。我本来对新诗的看法是把一些不太相关的字放在一起,每行有长有短,排起来很好看,只是念起来不太容易了解作者到底想说什么。从“名妻”的诗普受欢迎这一点来看,智能和我同等的人可能不在少数。
  妻子出名,的确会引起一些窘事,以下略述一二。
  打到家里来的电话,绝大多数是打给名妻的。名妻不在家的时候,总是我接下电话,请对方交代要转达给名妻的讯息。就有那么两三次,对方问我是谁,我回答说我是名妻的先生,对方顺着说:“席先生,您好。”天哪,居然给我冠上了名妻的姓。一当我正名:“敝姓刘”以后,对方连连的道歉,我想他这时一定比我更尴尬。身为一个大男人,多少有点是沙文主义者,要想把这件事处之泰然,非要有很高很高的涵养才行。
  也曾经有过那么几次,当几个亲朋好友欢聚的时候,朋友之中的一人讲了一个这样的故事:“有一次,我对一群同事说我的老朋友刘某,样样都能,并且每一样都做得非常出色,非常了不起。话讲完了,发现各位同事没有什么反应,因为他们不知道刘某是谁。在这种情形下,我只好补充说刘某就是那位名妻的先生,于是大家就都明白了,都得到一个比较具体的观念。”当然,故事一讲完,众人皆大欢喜。我以有机会奉献自己以欢乐别人,也感到安慰。还有一件常常发生的事是给我做介绍的时候,介绍人为了加深对方的印象,常在介绍完了我的姓名、职业、学历甚至生辰八字以后,再加上一句:“他就是名妻的先生。”日后可能没有几个人还记得我的姓名,可是一定记得我的婚姻状况。
  那么,难道名妻没有带给我任何的方便吗?其实不然,让我再举两个例子供您参考。
  名妻的读者,大多是正在大专就读,或刚踏出校门,进入社会担任基层工作的青年们。记得有一次计划全家出游,名妻打电话到某饭店订房。订房小姐说那一天正值假期,房间都已经订出去了。但是仍然可以留下姓名,列入候补。当名妻一报上姓名,对方说:“您随时来吧,一定有房间留给您。”真是痛快极了。一些常要去办事的地方,柜台小姐先由“名妻”打点好,事情一定办得顺利。
  有时候为了业务上的需要,必须和某些关键性的人物交个朋友。要交朋友必须先表示诚意。送礼吧,既俗气又有行贿之嫌;请吃饭吧,又剥夺了一次人家全家欢聚的机会,所以无论怎么做,都很难开口。后来终于想出一个妙策——送上一本有名妻签名的著作,这时他一方面很难拒绝这种“雅礼”,另一方面又觉得刘某很看得起他。送者实惠受者大方,皆大欢喜。
  在家居方面,名妻也和别的家庭主妇一样,有些事喜欢做,有些事不喜欢做。
  她最不喜欢做的事,恐怕就是买菜和烧饭了。提起她煮饭的历史,就我所知道的,可以追溯到她刚出国的时候。那时她天不怕地不怕,以为自己什么都会,居然有一天自告奋勇,要烧几桌菜请诸位同学品尝。当菜一上桌,引起一阵欢呼,因为每一桌上都是五颜六色,构成一幅幅美丽的图画,于是有位同学自告奋勇,冲到街上去买底片回来拍照留念。没想到大家尝了一口,就没有人再讲一句话了。从此以后,也没有人再烦过她烧饭了。新婚以后,她的确下过一番功夫,回想她外祖母曾经烧过的几道好菜,自己也来试上一试,经过几次研究改进,已能把好几道菜烧得略有水准了。不料近几年来,藉写作和绘画为借口,尽量不进厨房,终于把当年苦练得来的那点功夫荒废殆尽。于是一家的膳食,多请专人或由我来料理。有时我比较忙,请她代劳一下。过了不少时间,进厨房看到她仍在慢功出粗活地做准备工作。于是为了全家人能在饿坏前吃得到饭,只好从她手中把工作接下来。做饭不行买菜总会吧,于是她承担起买菜的任务。起先全家人都很满意,只是过了一阵子岳母大人嫌她买的菜"笨",缺少变化。 她听了幽幽说:“我就是吃笨菜长大的。”家学渊源,其来有自。
  每个月一到廿一号,名妻就坐立不安,因为这一天电话缴费通知单一定会准时送到。名妻和她的几个好友都是讲电话能手,一次在电话上聊个半小时是平常的事。只是家居石门乡下,电话几乎全是长途的,所以这几家大概都是电信局的标准客户。可能名妻怕我看到惊人的电话费会噜苏,所以守候邮差的驾临,接下电话收费通知就藏起来,好让我眼不见心不烦。其她和话友通话时都很体谅对方,一通电话打过去讲了半小时,约好挂上以后再打过来,好再讲上半小时。
  实名妻也是一个很好的内助。除了煮饭以外,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大多能做。我有一个“魔手”的雅号,因为一件东西一经过我的手就不见了。有时候我翻箱倒柜都找不到的东西,名妻常能在第一时间和第一地点就帮我找到。如果我出门的时候穿得实在太不像样,她会叫我回来重新换一套。我的衣服实在不像样时,她会拖着我去买新的。她已学会不擅自做主张给我买衣服,这是我用拒穿换来的尊严。
  常有人问我太太比自己出名是不是很不好受。其实现在已经是什么时代了,任何人都有不幸出了名的机会。就我个人来说,除了不能忍受给我冠上妻姓之外,很以拥有名妻为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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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一 夫言 刘海北
  猫路历程
  育儿记
  考照记
  家有“名妻”
  另一种爱情
  以色列之旅
  那道黄线
  “白菜买卖”
  红单二记

  卷二 情与理
    刘海北·席慕蓉
 东西之间
    错误的目标
 换季
    合群的必要
 论“美妻帮夫说”
    真实的面貌
 瞌睡
    我的难处
 文化是奢侈品
    父亲的希望
 人脑与电脑
    我们
 “黄樟泡泡水”
    “麻豆文旦”
 “好”口常开
    “不!”
 语言上的混血
    母语
 太空梭与同步辐射加速器
    树与星辰

  卷三 妇语 席慕蓉
  芳香盈路
  速写的心情
  陷阱
  童心与童画
  爱恋两篇
  “自剖”二三则
  衣的纠结
  丰收
  忧天三问
  夏日
  时光

  后记一 乡间的夜晚
  后记二 “大器”晚成
  附记 淡泊、智慧与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