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慕蓉作品:同心集

“自剖”二三则

　　　　一、妒忌

　　小的时候，朋友到我们家来作客，都会惊讶于我的姊妹们的聪明与美丽，总会对她仍又爱又夸，好像舍不得停止似的。
　　在那个时候，我总是等在旁边，等着属于我的时刻的到来。我想，夸完了姊姊，夸完了妹妹之后，总该轮到我了吧。
　　我就常常那样，很有礼地微笑地等待着，等待着一句赞许的话，或者一个赞许的眼光，可是，客人们好像总是没有看见我，他们甚至连小弟的白白胖胖也注意到了，可是就是没有注意到我。
　　我小小的心由于过久的等待已经开始变得焦灼起来，嘴角也因为过久的微笑动作而开始变得僵硬，不过，我还是在等待着。间或会有两三次，客人们会对我转过头来，用一种很宽厚的语气说：
　　“这孩子也不错，长得很憨厚。”
　　父母有时候也会怜惜地加上一句：
　　“是啊！五个孩子里就数她脾气最好。”
　　然后，我的时刻就结束了，大人们又会转回到原来的话题上去，我只好讪讪地走开，心里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不能说没有得到什么，可是，如果得到的不是自己所盼望的，是不是也可以觉得失望呢？
　　我的姊妹间年龄相距很近，感情一直相亲密，从小到大，总是互相分担着彼此的忧愁和欢喜。
　　不过，她们一直没能察觉到，我对她们的羡慕，和那一种无法形容、羞于启齿的隐密的妒忌。

　　　　二、失望

　　十三、四岁的时候，好爱照镜子，一个人可以在镜子前面站上半天，想要从青青的眉目里揣思出那将要来临的命运。
我会变成什么模样呢？会和现在完全不一样了吗？会终于有—种让别人和让自己都吃惊的美丽了吗？
　　外婆好像能够明白我的盼望，所以，她经过我身旁的时侯，总是会对镜前的我微微一笑，重复地说着那一句话：
　　“别急啊！黄毛丫头十八变哪！”
　　在那个时候，我就会很安心，因为，外婆从来没有骗过我，她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会兑现，所以，我就一直安心地等待着。
　　也不知道到底是从那一天才开始明白的，好像，是在过了好多好多年之后，才发现，我所盼望着的命运一直没有来临，并且，也绝对不会有来临的可能了。
　　那时候的我，也是站在镜子前面，发现我原来一直在等待着，等待着一个不可能实现的理想。对着自己过去的执迷不悟，不禁觉得可笑，又觉得可爱与可怜起来。
　　忽然明白了，这就是外婆当年对我微笑时她所有的那一种心情，原来，她是存心要欺骗我的，竟然把我骗了这么多年。
　　在那一刹那，我心中充满了一种甜蜜的忧伤。

　　　　三、贪心

　　当然，我也许真的是太贪心了。
　　丈夫对我很好，不论是婚前或婚后，他对我的关怀与宠爱始终没有改变。
　　可么，我总想多知道一点什么，我很想知道，他为什么会对我那样好？
　　他起初总是笑而不答，问得急了，他就会用一些什么：“你很善良啊！”“你很坦率啊！”“很容易沟通啊！”之类的答案来敷衍我。
　　我心里想要的答案当然不是这些，其实，他恐怕也很明白我想要的是那一类的答案，可是，他就是不给我。
　　我只好低声下气地求他：
　　“我总有一些别的优点吧，譬如说：长得也还不错之类的？”
　　他不上当，仍然坚持着他那一种微笑有礼的不合作，我开始有点怨恨了：
　　“你就从来没有认为我好看过吗？”
　　“你是不难看啊!”
　　这算什么回答！我的委屈越升越高了：
　　“从我们认识到现在，这么多年了，你就不能破例地称赞我一次吗？”
　　“好！好！你真美！你真好看！”
　　他一迭声地说了好几句，说完之后，实在忍不住了，竟然哈哈大笑起来。
在他的笑声里，我发现，我也许真的是太贪心了。
　　我只好也跟着他笑了起来。
　　　　四、绝望
　　去年夏天，在报上看到余光中先生的一篇散文“春来半岛”，里面有一段是形容和洋紫荆非常相似的那种叫做“宫粉羊蹄甲”的树：
　　
　　　　　　——还有一种宫粉羊蹄甲开的是秀逸皎白的花，其白，
　　　　艳不可近，纯不可渎；崇基学院的坡堤上颇有几株，每次雨
　　　　中路过，我总是看到绝望才离开。
　　
　　当时，看到这一段，我不禁失声惊呼，原来，原来面对着真正美丽的事物时，我们所有的人感受都是相同的啊！
　　幼小的时候，每次看到母亲在瓶中所插的怒放的花朵，我就会很不安，很着急，在花旁边一直走来走去，一直嚷着：
　　“怎么办？怎么办？”
　　甚至到今天了，面对着一小把紫蓝与金黄的鸢尾花，我心里也会整个乱了起来，不知道该怎么样对待它才好。画完了水彩又画素描，最后又用粉彩，在整整一天一夜的时间里画成了七张鸢尾，仍然意犹未尽，仍然不知道该要怎么办才好。
　　虽然，所有的人都在劝告我们，包括我自己在内，都会常常说这样的一句话：
　　“美丽是不足恃的。”
　　可是，这不过是一句用来安慰别人或者安慰自己的话而已，对我们这些平凡的人来说，“美丽”是怎样地令人无法抗拒啊！
　　因此，每次看到一个美丽的女子，我都会有一种和余光中先生在雨中看那几棵纯白的花树时同样的心情，远远地观望着，总是要看到绝望才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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