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收

  天气真冷,屋旁槭树金红色的叶子落满了一地。好不容易得了个有太阳的星期天,孩子在屋子里关不住了,都跑到外面来玩。隔壁的小安在帮他母亲扫落叶,大扫把煞有介事地挥来挥去,凯儿看了很羡慕,跑过来也要求要帮我扫叶子,他说:
  “妈妈,扫完了,我们可以象以前一样,把这些叶子都拿去堆到果树底下做肥料,好不好?”
  “好哇!”我笑着回答他。
  孩子还小,我不想扫他的兴。可是,我心里原来的回答并不是这样的。
  我原来想说的是:
  “怎么?去年惹的麻烦还不够吗?”
  真的,在我们家的果树没有长成之前,我也和我的孩子一样天真,从来没想到过,“丰收”也会带来很多苦恼的。
  画室后面的院子里,除了六缸荷花之外,就是两棵大芭乐树,树底下杂七杂八的给我们种了几棵羊齿植物和野芋头什么的,小小的院落周围围着高高的红砖墙,原来是很安静清爽的,一直到芭乐开始结果的那一年。
  那一年,果树长成了,开了很多花,我们在花开的时候就开始盼望了。朋友们给的建议我们全都照做,譬如不要贪心啦,有些太挤的花要摘掉啦,多余的枝子挡住阳光也要去掉一些啦,天旱时早晚浇一点水啦等等的忠告我们都听进去了。其实,早在这开花季节之前,除草、堆肥的事我们也都一一做过了,因此,在花开的时候,心里也特别欢喜。尤其等到花瓣落尽,满树都是青青小果的时候,我就常常故意把孩子带到树下,向他们暗示,只要肯耕耘就会有收获的大道理。
  孩子们把道理听进去没有,我是不敢确定,不过,他们已经开始想伸手摘了。的确,有几个芭乐好像已经可以吃了,我劝他们再等一等,等到再多的果子都黄熟时,我们可以全家来一次大采收,不是会更快乐吗?
  孩子真乖,真听话,真的跟着我乖乖地站在树下,仰首观察,并且计划采收对要把那一个角落的留下来给自己吃,那一个角落的可以送去给台北的朋友。想一想,捧着一大袋芳香四溢的芭乐到那些住在公寓没有院子的朋友家里,向他们说:
  “吃吧!这是我们家今年的收成。”
  在说那句话的时候,该有多得意和欢喜呢?所以,我在画室里工作的时候,一面在画布上涂色,一面都禁不住会微笑起来。隔着纱窗望出去,院子里那些沉甸甸的果子好看极了,这将是我们家第一季的收获啊!
  可是,我真的没想到,别人也和我们一样地等待着呢。
我们顿订第一批的采收时问是一个星期天,工作在事先也都分配好了。爸爸有惧高症,所以负责采低处的果子,妈妈和姊姊可以爬树,要采那高处的芭乐,弟弟还小,负责在树底下供应口袋或者篮子,大家都同意了。
  星期六那天事情特别多,我在台北忙到下午五点多才回到家里来,在巷子里停车的时候,一位邻居太太走上前来向我微笑,我也回她一笑,就低头开始从车里卸东西。结孩子买的面包什么的大包小包拿个满怀,一回身,那位太太还站在我旁边。
  “有什么事吗?谢妈妈?”我问她。
  她的笑容很奇怪,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暖昧,轻声轻语地向我说:
  “不是啦!也没有什么大事,只是你画室后面的芭乐。我们今天几个太太看它太熟了,你们又不吃,所以,爬墙进去把后门打开,采了一点。想想不好意思,来跟你讲—声。”
  我慢慢懂了她的意思。是的,果子熟了,所以,她们看见了(有好几位太太是从来也不怎么认识的),所以,她们进去采了,所以,不大好意思,现在来跟我说一声。其实,本是什么大事,只是几个芭乐而已。
  可是,我们什么时候说过不要吃的呢?那不是有墙有门围着的院子吗?那不是我们一家大小盼望着的收成吗?
  我想我是有点生气了,可是,我也知道,断断没有为了几个芭乐而伤了邻居和气的道理,于是,我只好苦笑地回答她:
  “啊!没关系,你们采了就算了。”
  “不过,我们大家采了很多哩!真好吃呢。”
  等我能分身跑到芭乐树下去看的时候,天色已经银暗了。我的天!她们果真采了很多。所有已熟的能够吃的果实都被采光了,剩的是一些极青极硬的小果子,挂在高高的枝头。看样子,星期天的采收计划是白订了,别人已经等不及,把我们丰收的喜悦预支走了。
  孩子们是真的忍不往了。整个晚上,走出走进地追着我问:
  “大人怎么好意思这样贪吃?”
  “他们为什么要偷别人的东西吃?他们自己为什么不去种?”
  丈夫开始不耐烦,喝斥孩子:
  “好了!好了!几个芭乐算得了什么?小孩子讲话不要学得这么放肆。想吃芭乐,明天去菜市场可以买几十斤回来给你们吃。”
  “那不一样啊!那不是我们自己种的呀!”小的还想说下去,被他父亲的眼睛一瞪,就低头不放出声了,小嘴委屈地紧闭着。
  是啊!孩子,妈妈完全了解你们的心情,可是,妈妈也了解你们父亲的心情。生命里面有一种比较,有的事情本来好像很重要,可是,如果跟更重要的事情相比,就可以变得很不重要了。
  临睡时,在他们的小床前,我试着委婉地把他们父亲的意思解释出来:爸爸是希望你们做个好孩子,千万不要为了几个果子而说出难听的话来,要保持一颗宽容的心才是最重要的事。而且,那些剩下的果子还会再长大,我们过几天再采收不是也一样吗?
  “可是,我本来准备可以吃左边最下面那一颗最大最软的芭乐,姊姊都答应让给我了的。”儿子轻声地向我说,说完了,一滴眼泪正好从他腮边滑到枕头上。
  我假装没看见这滴眼泪,轻轻吻了他一下,把被窝替他掖好,和姊弟两人说了晚安,就把灯熄了走出他们的房间。
  当然,芭乐后来又熟了几次,可是,所谓的全家采收计划却一次也没实行过。因为我发现,一切都是我的错。假如不是我一直对孩子过分强调那种丰收的快乐,僚如不是我一直想要设计出一种戏剧性的高潮,他们也不会那样失望的。
  而在别人破坏了我们的计划时,我竟然一点也拿不出补救的办法来,我制造了一种想象,却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我对孩于们觉得非常抱歉。
  所以,我修改了我的教育方法。
  所以,在去年,等到我们家自己这边的后院里莲雾树开始结果的时候,我就用另外一种心情去面对了。
  莲雾红红的,挂满了一树,枝校伸到墙外,实在很诱惑人。所以,一开始有了几串熟的,我就赶紧把它们采了下来,孩子放学回来就洗给他们吃了。
  然后,我们全家就静待着一定会前来的采果入。
  矮墙外是一条水泥铺地的窄巷,很长很窄,邻家孩子们有时候会在上面学溜冰,或者玩扮家家酒的游戏,他们喜欢这条巷子是因为它的平滑、窄小和安静。
  不过,莲雾熟了以后,小巷子里就添了很多陌生的来客。有时候是几个国中或者高中的孩子,骑着脚踏车经过,顺手摘几个,一面笑一面吃地走了过去。有时候,也会有停下来的,就在巷子里靠墙席地而坐,聊起天来了。那多半是些有着很好天气的下午,我在卧室里收拾衣服,就会听见他们在院墙外轻声交谈,间或站起来摘几个莲雾吃吃,交谈的内容偶尔会有一两句传了进来,还真是他们那个年纪里的心事呢。
  我喜欢那种时期,喜欢在结满了果实的树下那些坦荡而又年轻的心,所以,我也尽量轻手轻脚地做我的家事,尽量不去打扰他们。不过,这种可爱的采果人并不常来,常来的是那些比较贪心的小孩子。
  他们实在很贪心,院墙外的果实并不能满足,所以,必须要爬上更高枝,而这些孩子们也就随着更高枝的引导,进入了我们的院子。
  家里有—只很尽责的小狗,只要有人侵入院子,不管是在地上或者在领空上,它都要照吠不误,于是,后院就变得非常热闹了。
  通常我们听见狗叫,都会出去张望一下,孩子们就会飞快地滑下树来,飞快地跑走,留下一地的树叶和折断了的小枝桠。
  有一次,一群孩子屡去屡回,整个晚上小狗叫个不停,我实在受不了了,就跑到巷子里去骂人:
  “怎么回事?怎么会有这么讨厌的人?”
  巷子很黑,只有从树叶中筛出的灯光铺在地上,一个小小的影子贴在墙边,远处巷口那边还有两三条人影。
  小小的影子好像很害伯,可是仍然不退缩,安静地贴墙站着,我忽然若有所悟:
  “你是不是掉了什么东西?”
  果然,是这个孩子爬树时把一只拖鞋丢掉了,少了一只拖鞋就没办法回家,只好一次又一次冒险回来寻找。
  我于是回屋去拿了一支手电筒来帮他找,巷口那几个也跑了过来。最后,拖鞋终于被我从花盆底下捡了出来,还给他的时候,他轻声说了一句:
  “谢谢刘妈妈。”
  那么,竟然是认得我的孩子了。是谁呢?我把电简移向他们的脸上,果然,对我微笑着的小小脸庞非常面善,好像都是慈儿的同学,我心中原来有的母性在霎时变得非常强烈。
  于是,我好言好语地对他们说:
  “想吃莲雾,就来前面敲门找刘妈妈好不好?我会把小狗关起来,就不会这么吵了,好不好?”
  孩子们羞涩的笑容真是可爱,我心里觉得非常抱歉,不过只是几个莲雾而已,刚才怎么让我变得那样凶恶起来了呢?
  我在心里不断地告诫自己,于是,过了几天,有一个下午,在小狗又叫了起来,后院里又有树枝断裂的声音的时候,我虽然照旧走了出去,可是,对着树上的小孩子,我的声音却非常柔和:
  “不要伯,你们可以采,只要给我们留—点就好了。”
  我是怕孩子一时慌张,在逃走的时候掉了鞋子或者刮伤了腿之类的,所以语气尽量放得轻松。
  想不到,话刚说完,一个尖锐的童音马上接了下去:
  “谢谢!谢谢!那我们下次还可以再来采是不是?”
  我怔了一下,还来不及反应,两个黝黑的小脸就从树叶中露了出来,向我露齿而笑。然后,其中的一个就跳下树来,站在院了里向我说:
  “你有没有口袋?给我一个口袋好吗?”
  “为什么?”
  “我要装莲雾啊!”
  那孩子理直气壮地说。可是,在他胸前,鼓鼓的装满了在汗衫里的,不都是我们家的莲雾吗?
  另外一个孩子也跳了下来,他的汗衫里也塞满了莲雾,也是理直气壮地向我要求:
  “给我们口袋啦!我们不够装啦!”
  我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的孩子,历以,我完全慌乱了,很生气地回答他们:
  “不可以,你们已经摘了很多,不可以再摘了,回家去!回你们自己家去。”
  两个孩子不情不愿地走了,丢给我几句很难听的话,脚前塞着满满的莲雾,却有着一脸怨恨的神色,因为,我没有让他们满意。
  可是,我应该让他们满意吗?站在莲雾树下,我觉得极端地不快乐。
在那几天里,我反复地分析自己。我想,原来我并不是真正的温柔,也不是真正的慷慨,所有的温柔与慷概都要看施予的对象。如果遇到这样的情形,我就会生起气来,那么,我仍然可以算是一个吝啬的人了。
  因此,在一位朋友打电话来的时候,我忍不住了,就把这些好像不应该令我烦恼可是又确实让我烦恼了的琐碎小事告诉他听,我说:
  “我也许不应该拒绝他们的。”
  想不到,这位亦师亦友的朋友却马上大声地回答我:
  “谁说的?你不单应该拒绝他们,而且应该更凶一点。你应该让他们知道,贪求别人的东西是一种可耻的行为。”
  我心中顿然如释重负。那么,有限度地保护自己的财产也应该是一种正常的行为了。莲雾挂满在我家的树上并本是我的错处,丰收的快乐原来应该是属于撒种的人。因此,我有权利决定把果子让我喜欢的客人来采,我当然也有权利驱逐那些我不喜欢的客人,我实在不必再为这些事情烦恼了。
  可是,心里仍然留下一片阴影,怎么会有那样不让我喜欢的孩子呢?他们怎么会变成那样的呢?
  那片阴影一直留在那里。
  所以,一直到今天,我都还没决定要不要给果树施肥,我不知道再来一次丰收是好还是不好?
  我是真的有点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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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海北·席慕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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