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慕蓉作品:同心集

忧天三问

　　　　一

　　我对大自然的力量，一直怀有—种敬畏的心思。
　　启蒙教育来自幼年时看过的那场电影，片名叫做“纽西兰地震记”。故事情节都忘了，却一直记得那几幕地动山摇的恐怖景象，尤其是那种隆隆的声音，好像从地心深处传来，越来越近，越来越响，然后，在刹那之间山崩地裂，逼得人无处可以逃生。从电影院出来之后，害得我连作了好几天的恶梦。
　　长大了之后，看到特别高大的山岳，特别湍急的水流，甚至是特别阴霾的天空，都会让我湍湍不安，总觉得那里面有着一些我所不能了解和不能控制的东西。
　　前几年在雨天里上过一次阿里山，火车在滂沱大雨中驶上山去，到了眠月站时，雨停了，我们走出火车站，却看到四处都有洪流从高山上奔流而下。
　　因为刚才的雨下得实在太大了，所以，在对面山上原来的那几条瀑布已经来不及容纳，所有的树梢，所有的岩块之上，因而都奔泻着如注的水流。那真是一幕很奇妙的景象，天空已经变晴变蓝，而整座山却还不断地往下滴水。那种水流的声音很亮很响，久久不肯停歇，我不禁想起了那一句：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
　　因此，我对于我们人类的有些工程，不得不感到怀疑与害怕起来。
　　家住在石门水库，眼看着环湖公路一次一次地拓宽，眼看着山坡越削越平，山坡下的驳坎也越筑越厚，有几处常会落石的地方干脆用水泥大块大块地糊了起来。
　　在这里，我们姑且先不去计较“风景区”的定义，先不去讨论为什么只要有了一处好看的自然风景，就一定会有人去修一条很宽的路，盖几座面目模糊的凉亭，和去糊上很多很多的水泥？对这一点，我们都先暂且不去管它。
　　我只是想问一个问题，因为，我真的有点害怕了，想一想，整座那样高那样厚的山，经年累月的那样多的风雨，难道真的可以用这样一层水泥就挡住了吗？

　　　　二

　　更害怕的是，每次从埔心转上高速公路，在交流道附近看到的那些被削平了的山坡，上面盖满了密密麻麻的房子，我就真的想去问一下，问一问那些工程的设计人，有没有好好计算过大自然的力量？有没有好好计算过将来的种种可能？
　　原来是林木苍郁的绵延山陵，在某一天的下午忽然出现了一部“怪手”，朱红色的机器看似笨重，效率却很高，没过几天就可以在林子里开出一条土红色的路来。然后，所有的树木在很短的时间里就会全部伐尽，剩下秃秃的山头泛着很难看的铅色的光，然后，好像是阿拉丁神灯里的那个巨人，在—夜之间就盖起一座城堡来。
真的，几乎象是一夜之间的事，钢筋与水泥就占据了整个山头。有些建筑公司还有智慧，知道配合著山的形式来设计他们的社区，屋子彼此之间的距离也还够宽，路也修得够从容，开车上去参观的时候，也实在很吸引人。
　　可是，有些建筑公司的设计未免太狠心和太贪心了一点。车子往上开的对侯，陡削的程度真如上天梯，而两旁拥挤着号称是别墅的建筑物，一幢又一幢紧紧地贴在一起。虽然还只是空屋空巷，却已经有了一种逼人的拥挤。想一想，这种一千多户的大社区，假如人都搬进来了，都挤在这一处山坡上，该是怎样混乱的一种景象呢？
　　须且，我真正怀疑的是，房子盖好了以后，会有人来住吗？在这样偏僻的山坡上，盖得这样拥挤，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三

　　我想，我所担心的事，大概太多了一点，那么，前面的问题我都不再问了，容我提出我的第三个问题来吧。那就是，那些把房子盖到一半就不管了的人，我们要用什么办法来制裁他们呢？
　　是的，就算他们把好好的山坡都铲平了我们也认了，就算他们没有放好水土保持我们也认了。既然说是要发展山坡地，那么，就都搬到山上去住吧，只要他们能把房子盖好，我们就住进去吧。整座山林都被铲光我们也不计较了，就在每家的前门和后院来种些玫瑰和杜鹃吧，当然，还可以铺些几尺见方的韩国草。也许大家合起来挖个人工池，修个社区公园什么的，将就着来过这种现代人的生活吧，只要，只要他们能把房子盖完，盖好。
　　可是，那些盖到一半就停工了，然后所有的人都避不见面了的房子，该要怎么办才好呢？
　　原来苍翠的林木都没有了，在红土的出坡上，剩下几十幢没门没窗也没有屋顶的水泥空架子坚在那里。当初盖来微宣传的样品屋也没人来拆走，木板钉成的城堡已经破烂不堪，周围长满了杂草，就那样荒谬地摆了两三年，看样子，华丽的白日梦是永远不会实现的了。
　　可是，他们怎么可以就这样一走了之呢？我们原来的山林呢？我们原来那个朴实自然没有白日梦的世界，他们是不是应该归还给我们呢？
　　我不知道有没有一种法律可以命令他们把一切恢复原状，命令他们把那些红砖和钢筋铸成的垃圾拆掉，再还给我们一块干净的土地，有没有这种法令呢？
　　当然，要他们把原来那种郁郁苍苍的林木还回来是绝不可能的了，我们只要求他们尽量挖土地恢复成原来的面貌，好让树木可以重新再生长。这样的要求算不算过分呢？
　　还是说，只有等待大自然来执行这一种惩罚的任务了。而我所害伯的是，到时候，它会不会认为我们都是有罪的呢？
　　到时候，是不是不管有罪没罪都要被牵连在一起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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