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慕蓉作品:同心集

夏日

　　　　一、命运

　　夏天来了，后院的荷香总让我屏息流连。小小的院落因为这种香气竟然变得充实与丰美，在亭亭的荷叶与荷花之间好像有—个辽阔的世界，有时候近得可以碰触，有的候却又极深极远，无法捉摸。
　　喜欢在六个陶缸之间走来走去，抬头细看那些伸展在我头项更高之处为我遮荫的叶子，逆光的荷叶是一种透明的翠绿。低头的时候，就来细数那些新长出来的小花苞，刚刚出水的花苞就像一枝蘸饱了墨汁的毛笔，每一丝每一缕都极为紧密而服贴，仿佛正蓄势待发。
　　奇怪的是：在一缸里，如果同时有四五个小花苞冒出水面时，就总有一朵会长得比较馒。开始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差别，大家都逐渐饱满起来，颜色也从青绿之中逐出粉蓝与淡红。可是，当别的花苞的梗茎在一夜之间突然变得润泽和挺直的时候，它这一朵也似乎在一夜之间突然决定停止生长。接下来的日子思，眼看着其他的花朵逐日茁长壮硕，迎风迎露抢着开出清香娇柔的姿采来，我就会俯身探寻，在缸边那个小小的角落里，我总会找到它。细小枯干的一枝，在快要折断的尖端上仍然残留着一抹深紫的颜色，仿佛仍想坚持它曾经也是一朵花苞的记忆。
　　每次看到它，我每次都会猜想，不知道，在那一个晚上，在那一个长长的夜里，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到底是谁来做的决定？是谁可以来决定一朵花的生长和夭折的命运？
　　在那样一个长长的夏夜里，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情呢？

　　　　二、成年

　　现在这一只小泰国猫是以前那只老泰国猫的孙女，比起它的爷爷来，这一只小猫更为乖巧可爱，更亲近人。
　　前一阵子特别闷热，到了晚上，我喜欢把小猫放在女儿脚踏车前的铁篮子里，然后载着它在附近的巷子里兜风。小猫很高兴，乖乖地坐在前面，任我带着四处去游逛，大大的蓝眼睛也跟着到处探视。
　　有一家墙外的栀子花开得满树，浓郁的香气在夜里象是一张网，把我整个人罩住了。我下了车，就在树前贪恋地站着。小猫也安静地坐在篮子里，和我一样深深呼吸着这种沁人的清香，并且也跟着抬头向天空张望。
　　清风徐来，天上是疏落的星群，栀子花树长得又高又浓密，夏夜的乡间竟然可以这样迷人，可是，我该怎么说呢？
　　我如果告诉朋友：
　　“我很快乐，因为这星空、这花香、这风，还有这只乖巧安静的小猫。”
　　这算是什么话呢？
　　恐怕又会有好心的朋友要来劝我，说我不可以永远停留在这样幼稚的阶段里，应该赶快面对现实，学习成长，好好地去做一个“成年人”。
其实，我觉得我也许比他们还懂得“成年”的意义：在经历了人世间种种的艰难、种种的动乱与不安之后，才会对这样一个清凉芳香的夏夜由衷地珍措。
　　“成年”并不表示要对一切单纯和安宁的事物告别，相反的，一个真正成年的人才能够看见那其实原来随处都在的幸福。
　　所以，当我微笑不语的时候，并不是表示我已经接受了劝告或者默认了，在“成年”这一点上，我其实是相当有自信的。

　　　　三、日记

　　虽然我并没有义务也没有权利让别人来正确地认识我，但是我也实在很希望年轻的朋友们别总是把我想象成是一个终日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
　　假如我能给你们看我一天之中所做的事，你们就会发现，我其实是一个很斤斤计较并且很贪心的妇人。
　　假如我公开了今年夏天某一天里的日记：
　　七十三年六月甘日，天气晴朗。
　　早上起来第一件容就是到后院去看荷，看荷叶上的水珠，闻荷香，捉毛虫。当然还速写了几张，因为这是我暑假里的计划之一，要记录—朵荷花从生到死的种种姿态。
　　临了一张毛笔字，没耐心磨墨，只好用墨汁，每一个字都象荷叶上的花毛虫，张牙舞爪。
　　然后飞车直奔新竹，参加了学生的毕业美展，仍然迟到了五六分钟，很不好意思。陪白发苍苍的李老师在会场走了一圈，好像又上了一课。
　　中午之前回到龙潭，去菜市场买了孩子们明天的便当莱。我总认为那个卖牛肉的太太欺负我，每次都结我不太好的牛肉，可是一大堆生肉摆在眼前，偏偏自己又不会挑选，只好央求她帮我挑。菜都贵了，还不如多买点水果。
　　回来之后，发现冰箱里剩菜还够我和中午放学的老二一起吃，就赶快去后院锯树。芭乐在去年冬天没锯枝子，现在就长得太密，遮住了荷花的阳光。我面对着鱼与熊掌的抉择，只好爬到树上去，一枝一枝地锯了起来。粗壮的芭乐枝干落地，声音很大，枝叶里满是已经结实的小果子，心里觉得很罪过。
　　下午一到上班时刻就打电话给医院，打了好几次，才问清楚母亲的住院费可不可以打八折。这中间和画廓还有出版社都通过电话，明年六月希望能有比较好的油画可以展出，这一阵子就该注意合适的画框了。出版社说目前对于那些满街盗印的小卡片无能为力，我也无话可说，只有眼看着别人随意涂改、随意配图、随意地沿街叫卖了。气起来下决心多钉了几个油画内框，发誓从此不再写诗。
　　但是，下午在涂画布底色的时候，想起了还没缴地价税，又赶快跑了一趟龙潭。车子经过那个大池塘的对候，看到池边两棵大苦楝树被齐根锯断，不禁又想回家写诗了，苦楝树啊！苦楝树，你原是我最珍爱的一分记忆啊！
　　回家之后，丈夫已经把雷射雕刻的版样带回来了，仍旧有不满意的地方，也许是线条太长的关系，该想个办法来解决，无论如何，只好请他原谅，再多去试几次了。
　　晚上写家信，妈妈病情已经稳定，接下来就是种种不得不考虑的现实问题，只好多写信给姊妹仍，大家一起来商量。
　　灯下的我，写完信后已经很困倦了，可是，在把早上的速写薄拿出来之后，精神又来了。用针笔把速写的稿子加以变化，画在另外一本比较厚的本子里，因为这本的纸质比较好，可以上一层淡彩。荷叶上的水珠是最困难的部分，一直画不好。
　　终于发现，我最爱做的事是在干净厚实的本子上画花，真希望可以不睡觉，可以一直这样画下去。明天早上去看荷的时候，一定要再仔细观察水珠与叶片接触的那一部分。
　　
　　这就是我六月里的一天。
　　对我来说，每天都差不多是这样了。我能够过的日子和我愿意过的日子都羼杂在一起，同时摆在眼前。我既不逃避也不挑拣，只是一天天地过下去，等待着一种自然的沉淀。
　　象所有的夏天一样，安静地成长着。安静地等待那些也许会出现，或者，也许永远不会出现的果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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