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慕蓉作品:同心集

附记　淡泊、智慧与爱

心岱　　
　　
　　有那么一天，特别的一天，我是在他们的家过的。虽然，和慕蓉比较热络，比较亲密而无所不谈，但，海北，却是我认识的朋友中，最能感知那种贴心、无忌的一位。
　　这已是八二年的故事，我们在他女儿的练琴声中默默对坐，我杯里的咖啡是海北亲自调煮的，一盘切得象花似的芒果静立案头。只饮白开水的慕蓉对一切味道浓烈的食物都要敏感。在她的生活中，她很勇于拒绝一切会造成侵犯的事物，我是恰恰和她相反。也许，也许因为我格外需要去汲取一点澄明、清淡的体验，便能和她真情坦露，毫不设防。
　　然而，海北，他是个科学客，一个我没有能力涉进的领域，幕蓉最初介绍她这位丈夫时，只提到：“我先生和你一样，是猫族的人。”
　　我就懂了，爱猫的人使我不必相识也由衷的产生信赖与尊敬，因为世上能爱猫的男人毕竟少数。宠猫通常是女人的专利，所以我很吃惊，认为不可思议。慕蓉接着说：“我们家有一只暹罗猫，是我送他的生日礼物。”
　　这一对夫妻成了我日后常常无故思念的朋友，说起来好像“猫椽”的造就，但是，除了猫，可能还有更深的情吧。我喜欢在旅途路过他们家附近的时候，拔个电话去吵吵，或者在天南地北的流浪夜晚，把那天上的星星当做这一对壁人的怀想，这时，我总是掩不住胸口一股暖流，而让泪水漫漫地盈眶。
　　每当我在领受慕蓉美丽的文采和亮光的时候，也迫不及待的要把我所有的感触分享给海北。他们并不是神仙夫妻，可是我似乎可以从他们平凡的生活，察觉到俗世里那点幸福的抽样。我的感激也因着来自他们为我印证了淡泊、智慧和爱的交流所缔造的一种人间图象。
　　追求逻辑、客观、理性的科学家海北，在他生命的本质里，却是潜藏着无限无限浪漫的情怀。他的敏锐也许足够解释为一种睿智，但我更喜欢把它归于“专注”；他的细心也许是性格加上训练得来的，但我更喜欢把它列入“不逃避”。这此和一个人的优劣无关。我只是觉得，能专注且永不逃避的人，才拥有爱人的能力，才懂得爱如何去经营。海北具有这种资质，使我敢那样为慕蓉觉得欣慰。一个艺术家，需要无止境的被疼借、被宠爱、被包容，海北就是这样不断实践与贡献的丈夫。尽管幕蓉也并有她隐忍的创痛、有无诉的缺憾、有未竞的理想，但她的才情终因海北的扶持而获得最完美的宣泄与表现。
　　我并不知道海北会写文章，但直觉他不止是个作家的丈夫，他那理性的科学工作背后，所秉持的根基是情感态度的谦卑之情；一个具有谦卑之情的人，是丰富而有潜能的。我凭这样的直觉，在初识的不久即大胆向他邀稿。事实证明了我推理的正确。海北不仅能写科学文章，他对文学也不欠缺品味和兴味，同时文字的驾驭精练而流畅，说不定他对绘画也有一手呢。
　　那个下午，我参与在海北、慕蓉和两个孩子中间，分享着他们所传播出和谐的甜蜜与美丽。我们一起看幕蓉的画作，谈着油彩和构图；我们一起唱慕蓉的诗所谱的唱曲；我们一起试验海北的雷射机器；我们在屋前的老树和花间轮流按着拍力得相机。入夜后，餐桌有石门的大鱼，面包车叫到巷口时，我也跟着孩子去挑选……在幽暗的巷间，我停住脚步望着灯火通明的他们的家舍，禁不住热泪奔流。我不是因为羡慕，不是因为感伤，而是目睹人间最可贵的“相濡以沫”的情境。他们在各人独立的天地中思考、工作、表现，而又能返回最最平凡的生活空间创造一致的相互性，这种价值就是爱的本质。
　　这种启示投射在我的生命中，使我增加内省的深度。我总认为我比其他的人更幸运的是，不仅做为他们的读者，而且阅读到海北、幕蓉最内在的艺术。
　　“同心集”的出版，是海北、慕蓉共同创作的第一本书。其实在这之前，他俩早已拥有共同做一个梦的经验。“同心集”是用文字把彼此的讯息编汇的纪录。对于我，这两位作者的名字是我永远的呼唤。

　　　　——一九八五年元月十五日于永和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