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种爱情
  ——我与相机

  第一次接触到相机,是在台中念高二,参加班上春季旅行的时候。一位家境比较好的同学,带了一架最新式的相机。看在眼里痒在心里,斗胆的求他借我把玩—下。因为我们是相当要好的同学,他毫不迟疑地把手上的宝贝递了给我。我一接过来,想到如果它在我的手中遭到不幸,那真是我天大的不幸了。那架相机的时价没人知道,可是谁都知道当时在台中市找不到第二部,所以我立刻把它归还原主。虽然两手再度空空,那种握过最新式相机的快感,却久久不退。可是一当看到他洗出来的照片,不禁感到非常失望,因为每张照片都只有一张半邮票那么大,不象家中相簿里那些发黄的照片,起码也有名片大。
  在念大学的时候,有一位同学非常善于摄影。他用的相机相当老旧,但是拍出来的照片,可以从名片到明信片那么大。有一天晚上,看到他在宿舍里点起红灯洗照片,才赫然发现他用的底片,也只有一张半邮票那么大,只是他有一部放大机,所以洗出来的照片大小自如。在当时,这位同学是校内锋头最健的一位,其原因有以下三点:
  一、他的技术高超,学校把摄影的任务交付给他,在有庆典的时候,所有的同学都得排排坐,只有他可以背着相机满场飞,并且好象无论飞到那里,女同学们的目光也都跟到那里。
  二、照相为他挣得颇丰的收入,再加上他只身在台,没有人限制地的支出,所以他的生活真是享受极了。
  三、无论他在什么时候邀约女同学出游,多半能达成目的。本来嘛,那个女孩不珍惜她的青春,想要把她最美丽的时刻永远留住?所以此兄一机在手,真是无往不利。
  于是发下宏愿,只要我刘某一旦有些钞票,一定先买一架相机。在大四时先父赴美返国前,概允带一架回来。自从知道这个好消息起,就日夜盼望着它,幻想着它可爱的样子。终于有一天,我盼到它了。
  它是一架属于简易型的相机,很适合初学的人使用。因为它装了测光表,所以我一直担心如何设定光圈和曝光时间的问题,就不再困扰我了。使我略感失望的是它居然没有测距设备,于是开始训练自己,先用目测一个目标的距离,再用步测去核对。好在相机的景深很大,能容忍相当的距离误差。所以此机一上我手,我就用它拍出相当正确的照片。
  可是照片的要求是“美感”,而不是单纯的“正确”而已。于是我开始搜购当时可以买到的书籍,还跑到一个已经忘记由那个机构设立的图书馆,去翻阅英文刊物和摄影杂志。凭着学物理得来的光学知识和实地练习,居然很快地把光圈、曝光时间、景深、广角和远摄等问题全弄清楚了。此外,也拜读过一些摄影名作的分析,学习如何表现主题和平衡构图的方法。
  见识多了,就埋怨相机不够完善。因为它不是在当时刚开始流行的单眼反光式的,所以不能交换镜头和做近距摄影。尤其想到在用单眼相机拍照时,可以看出景深,并且知道拍出来的照片会是什么样子,真是向往极了。
  终于在赴欧留学经过香港的时候,买下了我第一部单眼相机。因为身上带的盘缠有限,仅挪用了一百美金,买了一架当时最便宜而实用的东德单眼相机。它的一大奇特之处,是卷片杆和快门钮都在左手边,当时真以为东德人以左撇子居多。除此以外,它的机身非常重,且结构复杂。不过德国人做事毕竟有他们的原则,此机的设计之所以赶不上时代,原因在于这个单眼相机的老祖宗,是二次世界大战前就设计并且开始制造的,直到廿多年后都没有太大的改变,所以任何时代的配件都可以使用。此外,它的镜头虽然光圈不大,但是解象力极佳。不幸此厂因为坚守传统,后来惨遭淘汰。
  这架格机,伴我度过了在异国求学的艰苦时段。在念不下书的时候,就约几个同是念不下书的知己,到公园去散步拍照。人生聚散无常,这些伙伴后来各奔西东,最后留下来的伴侣就是太座了。有了一个自己的家以后,可以在晚上只点盏红灯,冲洗放大,两个人忙上个通宵。在显影盘内,眼看着影像在纸上渐渐呈现出来,真是一大乐事。洗出来的作品,就象每个人都认为“儿子是自己的好”一样,真是愈者愈得意。
  在学成回国以后,女儿出世。当时立定的志向,是每天为她拍照一张。在发现不能达成这个目标以后,降低水准成每月为她拍照一次。本来以为念书时空闲的时间很少,一开始工作以后生活会轻松些。谁知道回国就了教职以后,体会到为师不易,在准备教材及演练教法之余,只想休息下来什么都不做。在此情形下,实在来不及为女儿定期拍照,只好ㄎ由她自己去长大了。等儿子出世以后,情形更糟,在追求名利隐隐看出将有斩获之际,投入更多,更是什么杂事都不想做了。所以他从小到现在都没有什么照片,实在很觉得对他不起。
  虽然不再常常拍照,眼看新出产的相机功能更齐全,外貌更诱人,顿觉陪了我十多年的那一部“机老镜黄”,渐生嫌弃之意。本来嘛,用了那么久,再加上气候潮湿,镜头发霉发黄是在所难免的。所以也该清它退休,当做古董来供奉。此时的家境,已经容许我买一部精良而时髦的相机,于是选了一个周末的下午,全家大小到台北恭迎了一部回来。这架相机用起来真方便,测光、对焦、预观景深等程序,都可以依据取景器中看到的数据和景象,顺序调整完成。太座也很喜爱这部相机,因为只要替她装好了底片,她就会拍出很好的照片来。
  好用的相机也有它的缺点,那就是用的时候会漫不经心。记得内弟在西德结婚,岳母大人在台北宴客,交代我拍照留念。宴罢之后,一看相机上设定拍快门时间,不禁大叫一声“糟了”。照片印出来以后,一看果然不出所料,张张都是半边有景半边黑。这是因为太久没有用过闪光灯拍照,忘了灯和快门的同步问题。岳母大人又气又好笑。她看得出我不是故意的。因为有景的那一半,都称得上是精心之作。
  虽然常出纰漏,太座仍然慨允添加配件,而这些配件之中,当然有一个我思念已久的变焦镜头——把它定在广角,可拍出视野宽广的风景;定在长焦,可以拍特写人像;定在近摄,可以拍出一朵精致小花的细部结构。太座在远游印度和尼泊尔的时候,自然要求带此机同行。她在这次旅程中,拍了一些幻灯片回来,其中一部分受到杂志的选用,还有一张上了封面。这分成就,即使不归于一个行家,也应该属于一个资深票友。没料到的是,它竟然落入一个自己只会拍照,一路上还得要求别人代为装卸底片的游客之手,真是老天无眼。不过回头一算,有很多摄影名家,都象太座一样是学艺术出身的,这充分证明摄影不单是“技术”,也是“艺术”。
  的确,科技帮助人们做到一些原来不敢想象能做的事。到了今天,已经有全自动的相机问世,您不必再操任何的心,只要拿着它对准了目标,按下快门就行了。拍完以后,再把底片送到快速冲洗中心,装进自动冲印机,四十五分钟以后,冲印机吐出一张张非常“确实”,但是在“美感”方面实在不敢恭维的照片。不过我还是十分欣赏现代科技:电子音响,使得五音不全的人,也能陶醉乐队伴唱;自动排档,使得手脚不能配合的人能驾车;自动相机,使得文盲都能拍照。不过如果我们想要享受人生,提高生活的层次,还是需要一点修养,一些自我充实。
  自从太座的作品抢先发表了以后,觉得很不服气,也想找个机会露一手。皇天不负苦心人,先是杏林子女士主编的“生命注”里录用了两帧,后来“新书月刊”,要用太座的照片做封面,这时我认为机不可失,请太座给我这个机会。
  太座说:“你已经十几年没有给我拍过照了,本来杂志社安排了名家,我真不知道该信任你还是求诸于名家。”
  “十几年”是夸张了一些,已经很久没有碰过相机是事实。在我百般哀求,再加上朋友敲边鼓,说没有那个名家会比先生更关心太太,更了解太太的,于是太座答允给我机会一试。
  第一次拍出来的成果,使人难辨太座的真面目,我辩称那是因为闪光灯太老了,于是太座答应去买一个好的闪光灯再试。用了好闪光灯以后.照片是拍清楚了,只是背后那个大黑影很令人不悦。
  这时太座用威胁的口吻说:“我还是去找名家吧!”
  于是我向她发誓,第三次一定成功,如果再不成功任凭她去找名家。结果第三次拍摄时,只用了最简单的电灯和日光灯来照明,都拍出了非常自然而柔和的人像。太座高兴极了,终于肯定我有在这一方面发展的潜力。
  以我目前的能力,可以买到任何我想要的摄影器材。可是我失去了的,是做穷学生时代的情趣,再也不可能一夜不眠,去享受眼观影象渐渐出现的快乐了。这一次本来想借着假日,带全家出游拍照。读国中的女儿说:“不行,明天就要考同考了。”
  还在念国小的儿子老气横秋地说:“我已经和老高约好到他家去研究电脑。”
  于是只好静下心来,面对着心爱的相机,写下此文。
  
  附记:此文借用了杏林子女士散文集的题目,一来是向她致敬,二来是感谢她知遇之恩。

  卷一 夫言 刘海北
  猫路历程
  育儿记
  考照记
  家有“名妻”
  另一种爱情
  以色列之旅
  那道黄线
  “白菜买卖”
  红单二记

  卷二 情与理
    刘海北·席慕蓉
 东西之间
    错误的目标
 换季
    合群的必要
 论“美妻帮夫说”
    真实的面貌
 瞌睡
    我的难处
 文化是奢侈品
    父亲的希望
 人脑与电脑
    我们
 “黄樟泡泡水”
    “麻豆文旦”
 “好”口常开
    “不!”
 语言上的混血
    母语
 太空梭与同步辐射加速器
    树与星辰

  卷三 妇语 席慕蓉
  芳香盈路
  速写的心情
  陷阱
  童心与童画
  爱恋两篇
  “自剖”二三则
  衣的纠结
  丰收
  忧天三问
  夏日
  时光

  后记一 乡间的夜晚
  后记二 “大器”晚成
  附记 淡泊、智慧与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