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五十九年夏天,我刚回国教书,每月讲师薪水是一千九百元整,过了几个月,调整到两千块钱。因为住在娘家,没接触到柴米油盐的问题,所以月初的时候,高兴起来,常常可以带着整个薪水袋去逛街。 那时候,两三百就可以买一件普通的洋装,可是不知道问题出在那里,总会有些看不上眼的小毛病。不是颜色太鲜,就是口袋上往往会加印一个莫名其妙的英文字,总是不会很合意。 有一天,走过一间铺子,看上了一件浅灰带着细细的粉紫花边的裙子,很喜欢,就推门进去问价钱。 “四千块。” 那个打扮得异常整洁的女店员冷冷地回了我三个字,头也不抬地继续端详着她手上的戒指。 我忽然觉得很软弱,一种心理上的软弱。想一想,我身上怀着整个月的薪水,却买不下一条薄薄的裙子。在橱窗里原来好像随便摆着的衣裳,此刻却显得分外地优雅起来。店里很安静,气氛果然和其他的铺子不大一样,我放作镇静地再转了一下,表示我并不是等闲能被她吓得住的人,然后才打开门走了出去。 外面仍然是缤纷世界,暖烘烘,闹哄哄的。我定了一下心,回头再看一眼,记住那裙子的模样,也记住了店的位置。 以后,也常会经过,有时候,更故意绕道,故意弯过来看一看她们的橱窗。在冰冷的大玻璃窗前,总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虽然是一门之隔,却好像隔得满宽满远的。 过了两三年,薪水调到四千块一个月了,虽然说是已经离开娘家,自立门户了,而且又多了个小婴儿,可是丈夫收入也够用,所以我仍然能够随意花用我自己的钱。 有一次上台北,口袋里有六千多块,又有整个下午的空闲,心里忽然升起一个念头,,紧跟着来的是一种神秘的欣喜: “这下可以进去买个一件半件了吧。” 于是,该办的事情办完之后,就直奔那间铺子,在橱窗里的几件衣服里,有件蓝色带着小白翻领的洋装很合我意,于是推门进去问价钱: “多少钱?” “八千块。” 我又被击败了。停在门口的我有一种悲从中来的感觉,转身就走了出去,丝毫也不想再停留了。 回到家以后,很愤懑地向丈夫说出这件事,最后,我大声地向他说: “那就是说:我的薪水永远买不了她店里的东西嘛!” 话刚出口,心就亮了,忽然懂了,本来就是这样一回事,本来就是这样的一回事嘛!于是,不禁嘻嘻哈哈地笑了开来,终于认清楚自己的力量,反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以后,经过那间铺子的时候,也不再那么心虚了。偶尔仍然会驻足,有的时候也会指点给丈夫看一看。 丈夫大概也觉出一点什么了,本过,他向来是不动声色的,他是那种不大说话,却能把很多事都记到心里的那种人。 去年,母亲节前几天,他给了我一个信封,里面是他存的三万块钱的稿费,他说: “你如果真的那么喜欢,你就去买一件贵衣服来穿穿吧。” 这时候,我的薪水也有两万多了,如果真想买,也许可以买一件把,我一直想要穿一件很出色的衣服的,不是吗? 真的去了,进了店以后,问了几件衣服的价钱,有两万的、两万多的,也有—件三万块钱的。 拿起那件三万块钱的衣裳往身上比一比,镜子里的我,感觉很奇怪,好像很陌生,不像我,不是我。 那天我原来穿的是一件手染的灰绿色棉布长裙,上身穿着一件差不多色调的V字领短袖衬衫,颈项间戴着丈夫送我的一块俄国琥珀,假如有人在街上或者在山上看到我的话,我想她们都会觉得我满自在的,因为,在这些棉质的、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里面,我自己也觉得很舒服和自在。 可是,从店员手中接过的那件衣服,却是号称真丝的,并且有名家厂牌的设计,而且,微笑着的女孩还对我加了一句: “这件衣服整个台北市只有一件!” 衣服的料子虽然很薄很柔软,可是对我来说却好像太脆弱了一点。料子的花色虽然说是名家设计的,但是,在我这画了二十多年油画的人的眼中却觉得并不是极品,顶多是个中等的品味罢了。我口袋里有三万块钱,我可以买了它来了,可是,我心里很明白,这件衣服实在不值得三万块钱。 想一想,三万块钱可以做多少事?可以买多少书?可以买多少油画颜料?可以去多远的地方旅行? 想一想,要花多少精力才能得到这三万块钱?丈夫每天晚上在灯下看书、查资料,怎样一字一句写出来的?就算我不用他的,就算我用自己的薪水,那也仍然是我一堂课一堂课都教下来的,也不是凭空掉下来,也不能就用这样一片薄薄的东西把它挥霍掉啊! 我知道有人,也许有不少妇人可以买下这件衣服,可是,我真的明白了,她们与我之间隔着一层不同的距离。在我自己的世界里,我是无论如何做不出来的啊! 把衣服还给店员,觉得我终于结束了一种没有意义的游戏,这么多年以来,一直在引诱着我的事物,在真相显露出来以后,却只让我觉得无聊和无趣。 走出那个雅致而又安静的小角落,外面阳光正好,马路中间安全岛上樟树的叶子很细密很绿。我想,我大概从此以后可以安于我的棉布衣裳了吧。 回家以后,把信封还给丈夫,他微笑地说: “我早就知道,你不会真去买的。” 灯光下他一副笃定又得意的样子,原来早被他看破了,不太甘心,我伸手又把信封抢回来,嘴里说: “不一定啊,我只是今天没看到满意的而已。” 是啊,无论如何,不能让他知道,我其实还是一个满理智和满顾家的妻于的,因为,如果让他知道了我的真相,对于我们两个人来说,也都是一件很无聊和很无趣的事啊! 在我高三那年的夏天,流行一种衬衫,没领没袖,整件衬衫上横着缀上一层一层的荷叶折边,料子都是轻而软的,而且裁得短短的,刚好可以放在裙腰的外面,看起来很精致而又清爽。 放假的时挨,在重庆南路和衡阳路的人潮里,我不止一次地看到女孩子们穿着那样的衣服。十六、七岁的女孩子,把头发剪成短短的“赫本式”,皮肤晒得黑黑红红的,穿上这样一件白色的衬衫,虽然因为缀了横条荷花边的关系,衣服显得比较宽大,但是从领口和及肩的柏口里伸出的细细圆圆的颈项和手臂,却因此而显得更加清秀和美丽。 那些女孩子好像知道自己的打扮很出色,所以,在她们微笑的脸庞上充满了自信的光采。 而站在旁边的是我多么羡慕啊!站在重庆南路的街头目送她们走过,我总觉得,那样一个清秀美丽的世界是我进不去的。我多需要那件别致的衣裳,不过,我是不敢开口的,也许我的父母可以买给我,可是,我仍然不敢开口要求的。 没多久,进了大学了,再没多久,又出国读书去了,日子象流水一般地过去,橱窗里衣服的款式也象流水一般,奔涌而来又奔涌而去。陪着我一起逛街的女伴们也和我一起慢慢地长大,慢慢地改变。可是不管我是在台北、在布鲁塞尔,或者在慕尼黑的街头;不管我是和悦珍、和宝芬,或者和伊素特、和阿丽丝在一起;当我们牵着手站在辉煌的橱窗前的时候,我总会有着和当年那种同样的又羡慕又惆怅的心情,这个世界能变出多少精致和美丽的衣裳来啊!但是,对于还在读书求学的我们,这些如梦一般的美丽与精致又距离我们有多远多远呢! 不过,心里也只是有一点点的悲伤而已,日子仍然是过得很快乐的。因为;大家都很用功,文凭的取得是可以预知的结果,读了那么的年的书,眼看着可以结束学生生活了,眼看着就可以进入社会了,眼看着可以开始工作,可以开始领薪水了。 当然,我可以把生活的层面说得很复杂而深奥,就像它有时候的本来模样。可是,我也可以把生活的层面说得很简单和平凡,我也不会觉得羞耻,因为,我的生活有时候也真的只是如此而已。 真的,逛街买衣服,实在能给我很大的快乐和满足。我很喜欢在长长的下午里,一个人,或者和一两个知心的女伴,沿着长长的市街,一个橱窗一个橱窗地逛下去,心里充满了一种闲散与安详的快乐,充满了感激。 不过,我也不是能常有这样的下午的,有了工作,有了家,有了孩子以后,时间就不是我能控制、能独占的了。 有好几年的对问,我都是那个手上拿着写好的长长的单子,按着需要到每一间铺子里匆匆忙忙采购的那种妇人。要不然就是穿着宽松的孕妇装,呆呆地站在橱窗外面,呆呆地注视忽里面那么多细腰身的漂亮衣裳,却连进去试一下的权利都没有。 日子当然也能同样地过去,孩子们逐渐地长大,我也能逐渐地找回了逛街的乐趣,可是,这中间却隔了好几年、好几年了。 有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我有了时间,我有了收入,除了教书以外,我也能卖几张画,所以,橱窗里的衣服都是我买得起的,一般的标价也还算合理,可是,陈列出来的东西却一点也不合我的口味了。怎么回事呢?为什么以前那种美丽与精致不再重现了呢?为价么满街都充塞着一些疯狂与夸张的款式了呢?谁会买这种奇怪的衣服呢?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呢? 当然,我知道时装界喜欢改变,喜欢创造出各式各样的流行,今年的衣服如果不适合我,明年也许就会有适合我的了吧。所以,我仍然不死心,仍然一个橱窗一个橱窗地逛下去,等待着一件美丽的衣裳,等待着一个美丽的理想。 一直到那一天,我才终于明白了。那是去年的夏天,我走进复兴北路上的芝麻百货,在他们一楼的女装部里,很惊喜地发现,有—件白色的衬衫很象我喜欢的那种样式,缀着横条的荷叶边,和我十六岁时所看到的那—件差不多。可惜的是荷叶边比较宽,又加上了两个蓬蓬短短的袖子,因此整件衬衫显得大方,比在我身上,觉得有点可笑,所以,我又放了下来。 一个年轻的女店员走了过来,微笑着再把那件树衫拿起来,并且放在她身上比给我看,她说: “今年很流行这种衬衫,你可以买一件给你女儿嘛。” 刚听她说这句话时,觉得很可笑,我女儿?买给我才十岁的女儿?未免太荒谬了吧? 然后我就开始生气了,我难道有那么老了吗?不是还常常有朋友夸我年轻,说我十几年来都没怎么变吗? 我向她勉强地笑了一下,然后就走开了。就在这个时候,我忽然明白了,她说的一点也没有错,照我的年龄,如果结婚稍微早一点的话,是该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儿了,是可以给女儿买一件漂亮的衣服回去了,她说的一点也没有错啊! 在那一刹那,一种强烈的忧伤进入我的心中。我想茫然地走出公司,外面复兴北路上仍然有着和二十多年前一样的人潮,红男绿女,熙熙攘攘。年轻的女孩子走过我眼前,果然穿得和橱窗里的一模一样:短短方方的村衫,缀着很多条宽宽的荷叶边,她们的脸上带着一样自信的光采,而细细圆圆的颈项和手臂从蓬松的衣服里露出来,有多清秀和美丽啊! 而我仍然是那个站在旁边的人,心里仍然充满了羡慕,也充满了惆怅和忧伤。 日子果然是如流水般地过去了,上苍在这些过去了的日子里,已经给了我很多的赏赐,远超过我本来应该得到的,我实在不能再向它多要求一件早已经不再适合我的衣裳了。 可是,那是一件多么美丽的衣裳啊! △TOP |
卷一 夫言 刘海北 猫路历程 育儿记 考照记 家有“名妻” 另一种爱情 以色列之旅 那道黄线 “白菜买卖” 红单二记 卷二 情与理 刘海北·席慕蓉 一 东西之间 错误的目标 二 换季 合群的必要 三 论“美妻帮夫说” 真实的面貌 四 瞌睡 我的难处 五 文化是奢侈品 父亲的希望 六 人脑与电脑 我们 七 “黄樟泡泡水” “麻豆文旦” 八 “好”口常开 “不!” 九 语言上的混血 母语 十 太空梭与同步辐射加速器 树与星辰 卷三 妇语 席慕蓉 芳香盈路 速写的心情 陷阱 童心与童画 爱恋两篇 “自剖”二三则 衣的纠结 丰收 忧天三问 夏日 时光 后记一 乡间的夜晚 后记二 “大器”晚成 附记 淡泊、智慧与爱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