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慕蓉作品:同心集

育儿记

　　不少朋友很羡慕我们家，因为我们有一子一女，女儿大，儿子小，可以说是理想的计划家庭。
　　提起女儿，她的幼年是我们的黄金时光。我记得她不曾惹过任何使我们烦恼的事，每天按时进食，按时入眠。玩的时候非常快乐，困了以后也睡得沉，从满月之后就是每天晚上一觉睡到大天亮。当然，她还有很多很多可爱之处，说出来您也许不肯相信，所以，还是不说算了。
　　据“专家”分析：在一个家庭里如果有两个小孩，其中一个是好养的话，另一个一定难养。这句话在我们家完全应验了——我们碰上了一个不好应付的儿子。
　　在送他的妈妈进医院的那一天，先在岳母家喝下两杯金门大曲，出门上车后没走多远，我这纪录一向优良的驾驶居然撞上人家的院墙。水泥的院墙没有丝毫损伤，我的车子却起了一个大坑，于是，自知情绪不宁，让出了驾驶座，请他挺着肚子的妈妈自己开车送医院待产了。
　　儿子回家以后不出数天，麻烦就开始了。吃，吃不下半瓶奶；睡，睡不了多久就醒来大哭；所以总是要不断地喂他、哄他。我记得从那时起，我就没有连续睡过四个钟头的觉，并且每次都是被震天的哭声惊醒。
　　醒来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冲大半瓶奶喂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不管冲多少奶他总是剩下五十西西不喝，从这一点已可看出这小子颇有个性。奶一吃完，打个嗝，就又开始哭。并且因为休息过了一阵，又加上吃饱了，哭的声音更大。这时最怕的是他会把吃下去的奶又全吐了出来，除了得给他换衣服之外，又得给他再冲一次奶喂了去。等他哭了一大阵子，哭累了又睡。于是您就明白了，他过日子的方式就是哭和睡。
　　他是先母最疼爱的小孙子；但是，他祖母也心疼自己的儿子和媳妇遭此浩劫，安慰我们说只要他满了三个月以后，自然就不再哭了。三个月？天哪！算一算还有六十多天呢！于是带他去看小儿科医生，看看医生是否有何妙计？
　　当时在我家附近医院里的小儿科黄大夫，是一位回国任顾问的博士的夫人，端庄妇淑，和蔼可亲。虽然有不少人嫌她开的方子不能药到病除，我们却非常敬重她，因为她从来不用抗生素来治疗一般的病。当我们把不幸的遭遇告诉她以后，她问我们两个人之中，哪一个精力特别旺盛，可以几天不睡觉？我们相对一望，齐声回答说两个都不是，没有任何可能的遗传因子。事实上那时像我们已经受了近一个月的难，都已有气无力了。大夫又观察了这小子一会说，对我们说：“你们看，他的眼神哪象个刚满月的娃娃，简直就象个成人一样。你们等着看吧！他将来会有无限的精力，一定能创大事业。现在吃点苦没关系，老了以后有福可享就行了。”当我们哀求妇以后，她终于赐下一副秘方——一分蜂蜜加一分柠檬汁再加上一分威士忌，拌匀以后就是一剂催眠良药。
　　等回家配好了以后，就迫不及待的候着他醒来时的那一声春雷。于是，在照常喂下一瓶奶之后，就赶忙送进一剂自配药，并且凝神观察他服药后的反应。想不到这小子吃下去以后，先是一惊，接着张开嘴，打了一个酒嗝，竟然咧开没牙的嘴高兴的笑了起来。这时候我一方面很失望，一方面又因为看到了他出世以后的第一笑，居然也很感到安慰。
　　于是还是恢复使用老法子——用推拉摇动婴儿车助他入睡。只是他一天一天地长大，要摇车的时间也越来越长，终于有一天，实在气极了，既然无法拿儿子出气，只好一脚踢到纱门上，把纱门踢了个大洞，不巧的是事出不久有朋友来了，看见了门上的成绩，话就传了出去，使得我渐渐恶名远播。于是自己坐下来好好想了一想，在坐车的时候，使我们入睡的并不是车子的前进或后退，而是上下的颠簸。于是心生一计，在婴儿车任一侧的前后轮之间放一只拖鞋，轮子压过的时候，车子就颠一下。于是本来要推千余次才能使他入睡，现在只要五百多次就够了。奉劝各位刚做爸爸的，不妨试试这一招。此外，又想出了一招，就是在每次半夜起来摇他入睡之后，我给自己跟上一剂蜂蜜柠檬汁加上威士忌，倒是可以很快就又呼呼入睡了。
　　先母说得不惜，儿子满三个半月以后，果然哭的时间稍减而睡觉的时间稍长。有一天在健儿门诊的时间内再带他去看小儿科的黄大夫，在女医生低头为他检查的时候，一条晶亮亮的水柱直喷她的玉容。真是说时迟那时快，我们做父母的既来不及腾挪，医生大人也来不及闪躲，当时我们除了连声道救之外，真很不得在地下开一条缝钻进去算了，但是黄大夫却一面去洗脸一面说：“没关系没关系，小孩的尿不脏。”您看！这样好的医德，您是不是也深受感动呢？
　　从此以后，他睡眼的时间越来越长，哭的越来越少。渐渐懂事以后，我开始摆出做爸爸的威严，禁止他再哭。当然。最初他还是用哭来对抗，但是发觉到我的态度非常坚决以后，也就投降了。再渐渐地，他快乐的时候居然也越来越多了，过了两岁半以后，居然变成了一个快乐的人，这真是当初所没有料到的。
　　再懂些事以后，小男生的个性就展现出来了，于是，做父母的就要开始管教。当然，管教的主要方式是言教——对他说理；言教行不通的时候才执行身教——一顿打。后来我感到很惊讶的是除非打得我自己的手已经很痛了，他绝对不哭，实在很有种。
　　还有一点奇怪的是他睡得越来越多，眼睛也不象初生时那样有神了。到了幼稚园的时候，每天早上要他姊姊把他从床上拖起来，催促他洗脸吃饭，才赶得上上学。
　　他初上幼稚园的时候，又面临了一段不适应期，每天在学校里不和任何人说话，受点小刺激就哭。因为那所幼稚园是我当时服务机构自办的，所以他的同学都是我同事的小孩。于是机构内又传遍了刘某的儿子如何如何不上路的闲言。当时我听到耳朵里，嘴上说“是呀！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心里却想，“你们有所不知，他的爸爸当年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该上幼稚园的时候不肯去上，等到非上小学不可的时候也是一进校门就哭，一出校门就乐，和他现在的行为差不多。既然他的爸爸今天能和各位一起混，想他将来一定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也是还在他上小班的时期，有一天我们问一双儿女，在我们老了以后，他们愿不愿意养我们？女儿拍着胸膛说：“没问题，你们老了以后就到我家来住。”儿子却说。“我得先问问我太太，看她会不会生气。”听了这话，我不免反躬自省，是不是我这个做爸爸的形象有些问题？
　　他进了小学以后，据说成了班上最爱发表意见的学生。起先他的老师称赞他反应灵敏，颇有创见，有问必答，答必长篇大论；后来却发现他话实在太多，没有机会对老师说的时候就对附近的同学说，构成了老师上课时的困扰。他的考试成绩起伏很大，有时候落后到近第廿名，有时候也考个第一名回来，十足展现出他那“非不能也，是不为也”的处事态度。
　　现在偶尔再问他将来养不养老爸老妈针时候，他会说不管他太太说什么，他都一定会养。可是我对这个答案抱着存疑的态度。这不是因为不信任他态度的转变，而是社会转型了。请各位环顾周遭诸亲友中，有几个不是事岳父母如亲子，而把亲生父母丢给自己姊妹去养的？您是不是认为“老来有靠”和“传递姓氏”同样重要？那么，到了现在，您总该相信生男生女是一样好了吧！
　　后记：据说此文在“华副”刊出后，读者有些误会，纷纷询问在我辛苦育儿之时，孩子的妈妈到何处去了？其实育儿本是母亲的天职，所以拙文略而不提。当然．她是一直都在场的。